天色渐暗,引得屋内烛光愈发明亮,只是周围愈发寒冷,濯瑾估摸着……
白袍旖旎,随人至地边,他取下檠素刚才折好的纸棍,推开窗扇。
白绒绒的雪团飘荡着坠落,路边商贩此刻已经全都收拾好东西回家了,街上留下来的空地方已结上一层薄冰,只留得三两锦帽貂裘大步又小心地走着。
果然,下雪了。
“嘶呼……赶紧关了,怪冷的。”濯瑾回过头,就发现檠素一手端着盘菜,一手拎着壶酒,拿脚轻轻一别关上了门道。
濯瑾如他所言,阖上了窗扇,把檠素刚刚折好的纸棍塞回去。
他坐下来严肃道:“我想了想,虽然居隐那人丑得出奇我不想见,但是也没办法,有些事该来的还是要来的。未免夜长梦多,你带我去见他吧。”
檠素夹起两粒花生挑入嘴中,揭开酒封道:“你确定?不需要再休整休整?”
濯瑾轻蔑嗤笑:“寻常器灵虚弱后要休整是因为他们不行,但我虚弱后依旧是他们大爷,懂不?”
檠素呱唧呱唧地鼓掌,爽快答应:“吃完这顿就回。”
话毕,往自己嘴里满满灌了一口黄酿。
雪依旧翻飞,屋外幌旗随风飘扬,锦布抖动的声音着实好听。
历王府。
衡礽落地,便看到李逸和久释在堂前立着,见到他现身,二人的眼睛皆是明亮起来。
衡礽慢慢走过来,微笑道:“放心,无事。”
久释悬着的一颗心也渐渐沉放:“没事就好,那傻帽也不知吃饱了撑的还是咋的,突然来这么一出。”
李逸冷冷哼声,接话道:“他一贯如此,没事找事罢了。”又想到了什么,问道,“陈溪凛安顿好了吧?”
久释抱拳:“是,而且国相那边也知会过了,一切安排妥当。”
李逸点点头。
天正是灰蓝色,流云掩去不见踪影;青松院崖,玄影摇曳棕回摆。
有飘絮落于额头,轻痒融化。凉风习习,灌入衣颈。
久释伸出手探触雪珠,道:“天冷了,殿下回屋里再议吧。”
李逸摇摇头:“不必,我正想吹吹风,你二人若冷,便先进屋去吧。”
久释微微叹气,无奈道:“那我回去拿些狐裘来。”
雪意渐浓,不一会儿脚底下便积了一层薄霜,踩上去便与尘土一起化作脏灰泥砂。
李逸背手在院里悠悠走着:“有一件事一直困扰着我。”
寒气袭人,说出来的每句话化作水汽,活脱脱像神仙吞云吐雾。
衡礽问:“何事?”
李逸思索着,欲言又止,但终归是还是张了口:“要说东孟国国事顺遂,国运昌盛不假,可一旦到了行兵打仗的时候,总会有天雷降下,尤其更是对准了其中的几个兵卒。
“就像三月前,李贤带兵平反了北方叛乱时,依旧有天雷降下,死伤惨重。
“可其他国从未有如此情况发生。
“皇帝他找人调查了这些事,包括被劈的那些人的身份,过往以及长相诸等,却是毫无相同之处。要说唯一的一点,大概他们都是东孟国的兵卒。
“历代皇帝找了许多道士来看究竟因果,却是毫无头绪。直到你的出现,我才把思绪转过来。
“或许你们与神仙所道天机,是否有些干系,由你去查勘解惑,才是正途?”
衡礽从手边矮树上折下一根枯枝,在手里转着把玩:“看来兄长是真的在意东孟国。”
李逸接道:“我一日未渡劫,便一日是东孟的皇子,自当关心国运。”
衡礽苦笑,眼中有悯。
放在万年前,衡礽也会说出同样的话。
彼时那个风光一时,立于华金座上睥睨众生的堂堂战神,静即万界惶恐,风吹草动悄寂无声;动辄天地失色,尸横遍野血染山河。
九重天的情形不比如今凡界清简,各路神仙各怀自谋,彼时的他尚可有心为父亲斡旋各方分忧解惑,可纵使如此也得罪了不少人。
那时他意气风发,立志要为国效力,为龙族效力,自然想到会有这么个后果,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亲身经历却是另一回事,自那次渡劫去凡间走了一遭,到底有些不一样了。
君王薄情,臣心当失;同僚背刺,信诚尽屠;人多无智,闭功唯过;
二十年的血月金柝,银麾分炙;二十年的帷幄交筹,君臣一心,终究葬送在了三人成虎,满纸荒谬上。
他于君王的满腔忠诚,于国的满腔热血,终究被一箭射死。
他从前素来是高高在上的,不曾体会过世间诸般苦楚。那一箭,射死了凡间渡劫的衡礽,给了他当头一棒,也改变了他的性情,动摇了他的心志。
渡劫归来后,九重天依旧暗波无止无休,小人之风日益昌盛,隐隐有了压制的势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及时抽身。
昔日豪情万言、蔑视天地、低眼看人的战神,逐渐沉默寡言,与普通百姓打交道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他辞去战神一职,满心只想远离庙堂争斗;但也允诺君主,若有需要,随时可归。
他主动放弃储君之争,周游诸国,从此与世无争。
要说父亲对他的失望是有的,他毕竟生而为真龙,是自律神文解之后不世的奇才,更遑论他还是个皇子。
但龙君到底也是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也能理解儿子的这番心绪,只暂且允他周游诸国散心。衡礽不知道的是,只等他心病一好龙君便会安排他便重归神位。
可衡礽一去便是万余年不见踪影,若非此次是他兄长的渡劫关键时刻,龙君龙后怕是如何也联络不上他。
他自己心病难医,却也不否认兄长的是非善恶。
思绪归位,李逸担忧的面容就在他眼前。
衡礽笑笑,允诺道:“兄长所托,我自然要查。”
李逸也笑道:“其实不用我说,你也是要查的,对吧?”
诸事皆查过,只剩下天机这么一种说法。
可若真是天机如此,引雷劈死凡人,与天灵一直所坚持的庇护凡人这一点大大相悖,无论如何都是要细究一番的。
衡礽报之一笑。
玄土,竹屋。
居隐看着檠素远去的背影,对桌上的剑匣道;“他走了,出来吧。”
白絮仙泽弥散,墨莲绽开,濯瑾立于李逸身前,目送着檠素去武馆的身影。
居隐看着濯瑾的模样,淡淡道:“你还是丝毫未变。”
濯瑾却是毫不客气,环臂道:“你倒是丑了不少。”
气氛中充斥着针锋相对的意味,听不到任何动静。
半晌,居隐无奈叹了口气:“他如今叫‘檠素’,敬木檠,素雅的‘素’。”他拉开木椅,“坐。”
濯瑾不为所动,敲着指尖道:“不了,我站着就挺好,跟你坐一块儿我恶心——呵,这名字倒是比’林承维’要好听。”
三个字既出,居隐手中一顿。
“是我欠他的。”
濯瑾听着终于没了怒怼,却依旧挑眉冷笑着。
末了,濯瑾才勉强坐在他对面的座上:“复生他不容易吧?你又准备叫他这一世做什么?”
居隐打开茶具摆放在桌上:“过几日我会把他送到宫里,恢复些许修为。”算是避开了第一个问题。
野菊已泡下,濯瑾看着居隐递过来尚在氤氲的茶盅,动也未动。
“我却不明白,明明你已经退位了,玄土也有皇帝和储君,为何你还要执着于让他恢复过去。”濯瑾紧盯着居隐的面容,皱眉道。
“有备无患罢了。”
“那记忆呢?”
居隐停下手中动作,终于正眼看向濯瑾。
四目相对之下,是沉默,也是不肯退让。
“如果你希望他记起那些烦心事的话。”
濯瑾怔愕。
烛光啪闪着,平白填了些诡异与幽静。
“你最好不是因为自己不知如何面对他。”濯瑾冷笑道。
对面的人眼睫一颤。
居隐沉默良久,缓缓开口:“见到他了?”
“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濯瑾冷笑着,居隐他不说倒好,一说濯瑾便压不住心中怒火,猛地一拍桌子起身道:“你也知道?怎么,如今连他的名字都不敢叫出口了?”话毕,点点头嘲道,“也是,他前世拜你所赐而死,你自然不屑于他。”
桌上震动连带着茶盅内水波荡漾,卷起些许浪花泼洒出来。
濯瑾努力平复心中气愤,讥讽道:“但你想再打他的主意却是不能了,他如今是九重天的二皇子,尊贵得很。
“我在凡间这些年听路过的仙神鬼怪说起过如今局势——龙族终究发现了端倪,怀疑到玄土头上了?呵,我就说当年的事必定会遭到报应。”
居隐倒下杯热茶,送到嘴边吹了吹:“他既已转世,便再也不是当初的林念玄了,从此我与他再无干系。”
濯瑾本来气发泄一通要消了,听见这么一句话又差点顺不过来。
说得好听。既然如此,为何还留着善元龛不归还给龙族,了去多年来两个族群的恩怨?
居隐瞥了濯瑾一眼,淡淡道:“我知你心中所想,只是时候未到,无法归还。”
濯瑾不再同他说话,他知道与眼前这个冥顽不化的人根本聊不到一块儿。
正准备走了时,却听他道:“我以为你经历过灭族之痛,多少会理解我。”
濯瑾停下脚下的步伐,黑夜不知瞧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他冷冷咧着的嘴角:“我若真的理解你,当初就不会答应做林承维的剑灵,而是跟着明楚里应外合,一手掀翻了整个麒麟族才是。
“我仙元流失了十之**,还需阿维……檠素带着我在凡间收回,这几日回不来了。
“说起来,你应当在找明楚的踪迹吧?提点你一句,他的真身并不比我好多少,不妨在器灵里找找。
“我虽然是馥来族人,但脑子多少还有些清明,若要让他继续祸害别的族,那才是真正应验了那句‘馥来为祸,六界不宁’。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耳边有靴夸门槛的声响。
寒月匿踪,竹香飘忽。
——你最好不是因为自己不知如何面对他。
谁在夜里叹气,谁又在凝霜的路上背离当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