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青收回清虚镜,眼也不抬,道:“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紫虞踉跄着后退了半步,所幸辽姜上前一扶,才没有摔下去:“原以为不过简简单单拿个东西,是以我才放心交给思琴去做,没想到她把事情办成这样。”
扶青眼皮一掀,那瞬间的冷色,令人不寒而栗:“你承认了?”
紫虞虽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垂下眼帘,声音低哑得像是蒙了层沙:“事已至此,我承认簪子是思琴偷的,的确并非秦子暮与丑儿私相授受之物。”紧跟着话锋一转:“因为真正的私相授受之物已经拿不到了。”
说罢,她视线斜扫过来,落在我手腕上盯了很久很久。
她忽然眼中亮了亮,勾起嘴角浮出一丝笑来,只是那笑意带着嘲讽的尖刻:“我命人将丑儿关起来连日审问了许久,她却始终不肯说出手串的下落,原来果然还是还给你了。”
紫虞推开辽姜径直走来,捉起我其中一只手腕,亮出上面的玉珠串:“你敢说不曾背着我与丑儿私下往来吗,你敢说不曾将这条手串送给她,以作为收买笼络之用吗?当着所有人的面,当着主上的面,你敢承认吗!”
私下往来送礼是一回事,收买笼络又是另一回事,她这么说,分明是强行将二者混为一谈。仿佛只要我与素沃私下往来,只要我送给素沃东西,便等同坐实了收买笼络之名。
但话说回来,连激将法都用,也足可见她技穷了。
我默默挣开她的手,只要脑子没进水,就不可能承认:“先是玛瑙簪,接着又是手串,我头上还有支钗呢,你要不要干脆一并都说了?”
紫虞眼皮都没眨一下,目光沉甸甸压过来,像一张铺开的网,紧紧盯着我道:“如果你们私下没有交集,我倒可以相信丑儿潜入卧房,的确如她所说是为了偷香粉去的。可你和丑儿私下往来是事实,然而无论我用尽什么方法逼问,她都不肯吐露有关你的一字半句,如今还在这大殿之上装作互不相识。”
说完一声质问:“难道这还不蹊跷吗?”
我不由失笑:“你既说我们认识,就拿出证据让众人信服,否则也不过只是一面之词罢了。”
继而别过脸不再看她:“信口开河的话谁都能说,若是可以证明我与她私相授受意图不轨便罢,若是证明不了就先把眼下对你不利的证据解释清楚再来质问我吧!”
司徒星立刻接话道:“的确,梵静丹那笔账暂且不说,瓷瓶可是我们亲眼目睹从你房里搜出来的。就算是狡辩,你好歹也得张张口,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啊。”
紫虞不容分说向扶青跪地行了个叩头礼,蛾眉轻碰在冰冷的地面,戚戚道:“主上,那瓷瓶的确不是我的,是有人指使丑儿故意放进我房间里的。至于这个雀妖,满嘴胡言乱语信口雌黄,她和丑儿必定是受了同一人指使。秦子暮和司徒星让我解释,可我真的百辞莫辩,望主上明鉴!”
扶青坐姿端然,平淡的神色里看不出喜怒,好似听进去了又好似什么都没听进去:“这么说,你坚持认为,瓷瓶是丑儿放的?”
紫虞抬头,嘴唇紧抿得发白,眼眶里含泪却不肯落下:“丑儿那一日鬼鬼祟祟从我房间里出来,主上不也是亲眼看见的吗,她确有嫌疑啊。”
泪含在眼眶里,倒比直接哭出来,更为令人动容一些。
比如扶青此刻就颇为动容:“想必是你心太软,虽将丑儿囚禁审问,却不曾真的施以重刑。否则她也不会看似弱不禁风,可身上竟连半点伤痕也没有,不严刑重法又怎么会招供呢?”
“那索性就——”他食指抵额,无意识地敲了敲,倏尔漫不经心一抬眼,“用刑吧。”
我心头一激灵,想开口阻止,但忍下了。
若我开口阻止扶青用刑,无疑是坐实了收买映月楼侍女,与她勾结起来用瓷瓶陷害紫虞的罪名。
一旦罪名被坐实,我最多处境艰难些,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可素沃必定就活不成了。
扶青看似随意地微抬手一扬,将一根用法术幻化的长鞭,精准扔在了辽姜脚下,语气轻描淡写:“把她拖出去,鞭三千,你亲自行刑。”
紫虞方才还坚定无比,此刻却声一低,犹豫了:“这……”
我知道紫虞在顾虑什么。
素沃受的,是伤虽不在体外,却尽藏于五脏六腑之中,足以令人生不如死的极重之刑。如此还不改口,可见这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就算扶青再施加刑罚也未必会让她吐真话。
如果素沃受刑之后,依然坚称瓷瓶不是自己放的,那么到时候局势就会对紫虞非常不利。
可如果紫虞此时开口阻止扶青用刑,落在众人眼里就会显得她心虚,仿佛不敢让素沃受刑似的。
扶青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下的境况,已经不容任何人阻止了。
素沃像摊烂泥,软在地上苦苦挣扎着,戍兵只用两根手指随意地一揪,便如同拎起一块破抹布般将她拖出了殿外。
辽姜向扶青行礼应是,眼中闪过一抹狠戾,转身朝殿外而去。
扶青真是会选人,为了逼迫素沃反口,辽姜定会不留一丝余地,最大限度发挥这三千鞭的威力。
我心里像火烧一样,不经意间瞥了眼雀妖,她此刻置身事外地跪着,脸上早已不见慌乱与恐惧。
雀妖……
如果雀妖是经扶青授意才会死咬住紫虞不放,那么取走她魂魄放进瓷瓶的,会是扶青吗?
可瓷瓶是星若拿给素沃的,难不成星若这么做,也是扶青授意?
倘若真是扶青授意星若这么做的话,他为什么还要下令让辽姜,对素沃用重刑呢?难道扶青就不担心,素沃受不住重刑,会供出星若吗?
殿外“啪!”一声脆响炸开,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劲,重重砸在皮肉上。
继而又是一声——“啪!”
鞭梢卷着劲风再落,响声里的力道,又快又狠——“啪!”
这些声音伴随着素沃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呜咽,就像是在胸口里狠狠凿空了一处,让我窒息到不能思考。
鼻子好酸,忍住,不能哭。
耳边冷不丁传来白褚的一声提醒:“主子知道你想救这丫头,可毕竟是紫虞的侍女,主子得先确认清楚,她值不值得你救。”
又道:“只要这丫头能做到不改口不翻供,坚持挺过三千鞭刑的折磨,那鞭子就打不死她。若是做不到想要反水,那么在她全盘托出之前,就会因承受不住鞭刑而丧命。届时,这里所有人都会认定,瓷瓶的的确确不是她放进紫虞房中的。”
末了淡淡一句:“毕竟任紫虞再如何巧言善辩,又怎么能比得过宁愿被生生打死,也绝不改口的证词更值得让人相信呢?”
他说这些,无非是想让我知道,扶青对素沃用刑都是为了我。
我也明白自己没有立场去责怪扶青什么,只是眼睁睁看着素沃受苦,却救不了她……
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发闷,好难受。
鞭声与惨叫声交错着炸开,震得我心脏一下又一下,像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我手心里洇出冷汗,眼睛直勾勾望着脚下,仿佛看见鞭子砸皮见骨,晕开一片鲜血淋漓的画面。
素沃声声惨叫从凄厉到沙哑,最后竟然连动静都没有了,仅只剩下鞭子划破空气,重重抡上皮肉的闷响。
不知过了多久,戍兵提拎着素沃,将她重新拖回殿中。辽姜远远跟在后面,脸上尽是不甘与挫败,拿鞭子的手一直都在抖。
素沃脸上,血泪混着汗水交融,打湿的头发凌乱贴在两颊边。
她满身的鞭痕一道叠着一道,衣衫与皮肉紧紧粘黏在一起,与不断外渗的血迹融成一片。
血浸湿了衣裳,在她身下积成水洼,晕开一片惊心刺目的红。
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饶是奉虔也忍不住皱眉,道:“你下手还真够狠的。”
辽姜手一软,鞭子落在脚边,发出沉闷的低响:“属下奉命而为,既然是用刑,就必须狠。”
我指尖攥得发白,故作不经意别开脸,才勉强将泪意逼回去。
扶青静静掀了掀眼皮,神色间并未搅起半分的涟漪,仿佛看她与看一粒尘埃没什么区别:“看来她没有承认?”
辽姜依着规矩躬身行礼,喉结几不可查动了动,脸色透出几分难看,迟迟才挤出一句:“这丫头实在嘴硬……”
霍相君眼皮都没抬,只从喉咙里泄出一声嗤笑,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不承认说明瓷瓶不是她放的,怎么到你这就成嘴硬了,难道非得屈打成招,才算嘴不硬吗?”
辽姜猛攥紧拳头,手背上一片青筋凸起,用力到几乎要将骨头捏碎:“这丫头若真有宁死而不屈的气节,又怎么会做出偷窃香粉之事,除非她根本就是在撒谎!”
“宁死而不屈说明她铁骨铮铮,偷窃说明她私德不修,这并不冲突啊?”司徒星嘴角撇了撇,“要知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难道私德不修便意味着胆小懦弱,难道铁骨铮铮就一定要品德高尚不可吗?”
扶青听得烦躁,皱眉阖了阖眼,声音又轻又冷:“都闭嘴。”
顿时,耳根清静。
他缓缓睁眼,目光自上而下,带着审视与压迫:“丑儿,孤再问一遍,你那日潜进紫虞房中,究竟是去偷香粉的还是放瓷瓶的?”
素沃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伤口宽深交错翻筋带骨,黏着衣裳像一摊烂肉:“方才行刑时……辽姜公子已问过……已问过奴婢很多遍了……奴婢有罪……不该歪了心思……偷盗虞主子的香粉……至于那只瓷瓶……奴婢没见过……奴婢冤枉……”
“奴婢冤枉……”
“冤枉……”
大抵是见势不好,紫虞也顾不得许多,一双眼珠飞快转了转,迅即捞起衣摆捂在唇上,单薄的肩膀因咳嗽而起伏:“你……咳咳……咳咳咳……”
那咳嗽来得又急又猛,想必是**散之毒要发作了吧,我都不知道是该说巧还是该夸她演技好。
不过,演技好就演技好吧,横竖这殿上也不止她一个人在演。
譬如隐忍的我,譬如豁出性命的素沃,再譬如知情却装傻的柏无暇。
如此看来,多紫虞一个,好像也不算多。
“主……主上……我冤枉……”她虚捂着唇,咳嗽时长睫微颤,连呼吸都放得又浅又乱,仿佛稍一用力就会耗尽全身力气,“思琴既然可以从碧滢小筑里拿出玛瑙簪……别人自然也可以将瓷瓶藏进我房中……意图制造所谓的证据栽赃嫁祸……”
“咳咳咳咳……”紫虞看似连跪都跪不大稳了,一只手仓促支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指向素沃,皓腕微微发颤,“魔界上下,皆知我体弱鲜少出门,除了那日主上邀我出门赏花散心,被你窥见机会以偷香粉为名进去过一次之外,别人不会再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把瓷瓶藏进我房间里了。是谁给你灌了**汤,还是谁向你许下什么好处,才让你这般不计后果的冤枉我?”
素沃虚弱得几乎睁不开眼,背脊高高隆起又骤然塌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既然魔界上下皆知……你体弱鲜少出门……谁又会指使我……把瓷瓶往你……房间里藏……”
紫虞死死盯着她,薄唇紧抿,几乎咬出血来:“你还敢狡辩!”
奉虔眉峰拧成疙瘩,不知是可怜还是提醒,总归是不想再听下去了:“你说方才那只封存着雀妖魂魄的瓷瓶,是丑儿受了别人暗中指使,故意藏进你房中,意图嫁祸,对吗?”
紫虞信誓旦旦:“自然。”
“众所皆知,你身子骨虚弱,无事通常不会出门。”他喟然一叹,开口时声音不高,却字字点在紫虞心上,“就算霍相君或秦子暮或别人,有心指使丑儿往你房间里放瓷瓶,可他们又怎么能够算到你几时出门呢?倘若你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道这瓷瓶就一直在丑儿手里搁着,那得搁到何年何月哪日哪时才是个头啊?”
末了一句,直击人心,振聋发聩:“那日,你是临时起意,才决定出门赏花散心的,试问这是谁想操控便能操控的吗?”
奉虔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从表面来看,是紫虞临时起意,才给了素沃入室之机。但实际上,能操控她离开映月楼的,除了紫虞自己之外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毕竟是这个人主动相邀,她才会没有一丝防备,想也不想便出门的。
紫虞嘴里喃喃着:“那日……”
她霎时褪尽了血色,指尖无意识蜷起,随即猛地收紧:“那日……”
水葱般的指甲掐破皮肉,她却像是毫无所觉,只依旧重复着:“那日……”
紫虞呆怔着,目光一寸一寸向上抬,望着高阶之上那道熟悉的身影。
身影的主人正握着一块瓷瓶碎片把玩,眼角余光自高台之上俯瞰下方,不紧不慢与她目光交汇。
凤眸星眼,明明那么好看,却敛尽了所有温度,只剩下独属帝王的威严。
————
‘这些天你身上的**散还发作了没有?’
‘多谢主上挂怀,这些日子已没再发作了,今儿往太阳底下走走反而更精神。’
‘那往后更要多出门,一味待在映月楼,身子该憋坏了。’
————
那日的殷殷相邀与关怀体贴,此刻大抵已化成无数个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回她脑海里拼凑出一张网。一张,从头到尾,盛满算计的网。
这张网在她心上撕开一道口子,将所有的冷静与镇定,瓦解成齑粉。
一颗泪毫无预兆落下,她手腕极快地抬起,玉指轻擦过脸颊,抹尽那点湿意:“没错,是我用引魂术,将玉柠伪装成死士,让她去杀秦子暮的。”
紫虞认输了。
击溃她的不是我,也不是霍相君,更不是别人。
是她最不曾防备的所爱之人。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真正确定了,瓷瓶的主人哪里是星若,根本就是扶青。
什么赏花散心,不过是扶青为了将紫虞支开,以便让素沃潜入房中所寻的一个借口罢了。
今天的第四章~
关于扶青邀紫虞出门散心的相关章节:
第一百六十五章 你听错了——暮暮被扶青禁足碧滢小筑期间,流婳为了气暮暮,故意提到扶青去映月楼邀请紫虞出门散心赏花。流婳离开后,暮暮用清虚镜,正好看到扶青和紫虞散心回来,在映月楼门前谈笑风生的场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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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第二百三十章 她认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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