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市的夏天总是被雨水笼罩，淅淅沥沥的，倾盆而下的，仿佛永远也下不完。
晨雾未散的六点，Z市又被裹进潮湿的雨幕。雨声叩击着玻璃的脆响惊醒了浅眠的路再，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掀开被子，赤着脚冲到窗边。
窗台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熊童子正被斜雨打得东倒西歪，绒毛沾满水珠的叶片在风里瑟瑟发抖。
这是他养死的第二十一盆后重新扦插的幼苗，根系还未扎稳陶土，此刻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路再把熊童子拿回屋内，关上窗子，用纸巾轻柔吸去叶片上的积水，指腹抚过那些半透明化水的叶尖，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叹息。
他已经习惯了，但他却从未对这连绵的雨季感到厌烦。相反，每到雨季，他的心中总会涌起一丝期待。
他固执地想要让熊童子在这潮湿多雨的季节里顽强生长，仿佛熊童子的存活，便能证明某些隐秘而珍贵的东西——比如，他心底那份不敢言说的情愫。
窗外的雨势渐大，手机闹钟的铃声响起，路再把熊童子轻放放在书桌上，转身去洗漱了。
水龙头哗啦冲开时，他望着镜中睡眼惺忪的自己，突然想起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雨。
路再无声叹了口气，骑不了自行车了，只能去挤公交。
六点半，天色朦胧，路再把黑色方框眼镜仔细擦了一遍，戴上时，镜腿轻压过耳尖，本就清秀的眉眼被这层玻璃框一衬，添了几分温吞的书卷气，更显得乖顺，像株刚抽条的青竹。
收拾好东西出门，书包侧袋的折叠伞还没晾干，带着股淡淡的霉味。
路再拿出来撑开，把伞骨撑得笔直，伞面堪堪遮住单薄的肩背，一步踏入雨幕里。
雨丝斜斜地织着，很快就模糊了伞下的身影，只余下一点晃动的伞沿，慢慢融进灰蒙蒙的天色里。
站台挤满缩在伞下的人，路再被挤得贴在公交站牌边，校服下摆早洇出深色水痕，不由自主地捏紧了伞把。公交车来了，他深吸一口气随着人群挤进了车厢。
车厢里蒸腾着潮湿的汗味，路再攥着吊环的手指发白。身旁大妈的塑料袋不知何时蹭到他袖口，沾了片可疑的油渍。
好不容易熬到学校，他抖了抖伞上的水珠，运动鞋踩过走廊积水，在地面留下两道蜿蜒的脚印。
“路再！”后衣领突然被人猛地一拽，书包带子差点从肩膀上滑下来。
路再一个趔趄转身，就看见钟林烁皱着眉头，黑白校服下的大高个像堵墙似的杵在身后：“魂丢家里了？喊几声都听不见。”
路再实在想不通，钟林烁一个Omega怎么就长那么高，偏偏力气还不小。
以前他们都笃定，他要么分化成Alpha，要么是Beta，谁能料到最后竟是Omega。
路再扬起歉意地笑，刚要开口，怀里突然被塞进个还冒热气的牛皮纸袋。猪肉玉米馅的包子香气混着甜豆浆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钟林烁家就在学校对面开了家小饭店，门面不大，却是这一片的热闹地儿——从早到晚都敞着门，蒸笼冒的白汽混着炒菜香，老远就能闻见。附近不少学生、老师的早中晚饭都在这儿解决，生意好得很。
注意到钟林烁没背书包，路再想着，看来人早到学校了。
他每天上学会帮一些住校生带饭，路再的早餐也托他捎。不过大多时候，是路再自己去店里面拿，偶尔由钟林烁的表姐戴瑶顺路送来，像今天这样他亲自跑一趟的情况，倒是少见。
钟林烁把校服袖子往上一撸：“就知道你又要犯懒，下雨天校门口堵成一锅粥，你肯定又打算空着肚子早读。”
说着伸手拍了拍纸袋，“赶紧趁热吃，总不吃早饭，回头得胃病就老实了。”
这话路再已经听过太多遍，像温水漫过心口，暖得让人鼻尖微热，却又悄悄漫出点过意不去的涩。
他抬眼时，声音带着点认真：“谢谢小烁你啊。其实真不用每天都带的，我一顿不吃也没关系的。”尾音轻轻往下压了压，像怕惊扰了这份妥帖的好意。
钟林烁没好气，“不吃有事！今天戴瑶请病假了，不然我也不用亲自给你送。”
路再一听戴瑶病了，眉峰当即蹙了起来，语气里透着真切的担忧：“戴瑶怎么突然病了？严重吗？”
钟林烁往旁边的墙上一倚，指尖无意识敲着裤缝：“还不是这破雨闹的。昨天她放学没赶上趟，淋了半截雨，回来就感冒发烧了。不过不算严重，吃了药在家躺着呢，你别瞎操心。”
路再这才松了口气，心里忍不住嘀咕——Z市的夏天真是被雨缠上了，连绵的雨丝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座城都罩在潮湿里。
出门得揣着伞像揣着护身符，阳台晾了三天的衬衫还带着潮乎乎的霉味，连他宝贝的熊童子都蔫了脑袋，圆滚滚的叶片皱巴巴地蜷着，像是被这没完没了的湿气浸得没了精神。
钟林烁抬眼扫了下表，随口道：“早餐赶紧趁热吃，我得去送其他人的餐了。”
说完也没等路再应声，转身就往楼上走，脚步迈得挺急，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楼梯拐角。
路再望着他走远，转过身，慢慢往自己的教室走去，走廊里的风带着点清晨潮湿的凉意。
钟林烁是路再的好朋友，路再小学三年级从乡镇转到市里来，两人成了邻居，每天结伴上学放学，形影不离。
后来钟家在Z市一中对面开了家小饭店，为了方便，搬到了学校附近，路再便开始了一个人上学的日子。
即便分开住，钟林烁也没疏远这位好朋友，总惦记着给他带早餐，还常招呼路再去家里蹭饭，两人的交情丝毫没淡。
戴瑶是钟林烁的表姐，一个性格强势的omega，只比他们大几个月，却总端着“姐姐”的架子，非要他俩喊她“戴姐”。
巧的是，戴瑶还是路再班上的班长，所以有时路再没去店里拿早餐，就由戴瑶顺路带来。
路再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可戴瑶那说一不二的性子，压根没给人拒绝的余地，他只好收下。只是到了班上，两人并不常交流。
又因戴瑶常去钟家饭店，班里不少人都知道她和钟林烁是表姐弟，便都以为戴瑶不过是顺带帮钟林烁照看这生意——这倒也正合了路再的心意，他本就不习惯被人过多关注，更招架不住那些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
七点零五分，路再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他的位置在教室最里面的最后一排，是单独一个人坐的——班里总人数是单数，刚好就多了他一个。
其实一开始他是有同桌的，只是那位同桌和班上另一个原本单独坐的同学玩得投缘，在问过他“不介意一个人坐吧”之后，便连人带桌子一起搬了过去，从那之后路再都是一个人坐。
因为下雨，窗边的位置总有些麻烦——雨水会顺着窗户的缝隙一点点渗进来，所以路再的座位特意避开了窗边。
这个漏雨的问题班主任早就知道了，也上报了学校要换玻璃，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的有人来处理。
路再放好书包便拿起早餐吃了起来。才咬了两口，后门口一阵风似的冲进来个卫子颉，直愣愣撞得他桌子猛地一歪。
那人嬉皮笑脸地伸手把桌子扶好：“不好意思啊哥们，没瞅见没瞅见。”
路再低声说了句“没关系”，声音轻得像蚊子哼，也不知卫子颉听没听见。
抬眼时，对方早已蹿回自己座位，书包还甩在肩上没来得及放下，就冲同桌嚷嚷：“二成二成，我老大要来咱学校了！就今天，转来咱班！”那语气里的兴奋几乎要溢出来。
他同桌成亦成补作业的手顿了顿，然后只淡淡回了个“哦”，波澜不惊。
旁边倒有人来了兴致，凑过来问：“咱班要来新同学？真的假的啊？”还有人跟着开腔，“还是你老大？卫子颉，你啥时候认了个老大？”
卫子颉还没来得及接话，周边几个Omega女生已经按捺不住，七嘴八舌地抢着问：“新同学？你老大？是Alpha吗？帅不帅啊？”
还有几乎一半的人没来，但班里因为有新同学要来的消息，已经热闹起来了。
卫子颉被这一圈好奇的目光包围着，颇为受用，故意拖慢了调子才开口：“我初中的好哥们，顶级Alpha，没跑的。至于帅不帅嘛——”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地扬了扬下巴，“跟我比，还是差了那么点儿意思。”
卫子颉这人向来是出了名的自恋，至于到底帅不帅，还得等见了真人才能下结论。
几个女生懒得接他的话茬，自顾自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猜测起来。
这边，卫子颉兴冲冲地从包里掏出四个热气腾腾的包子，一袋两个，随手往成亦成桌上放了一袋，眉眼间满是藏不住的雀跃。
成亦成瞥了眼包子没动，语气似随意地闲聊：“你那少爷朋友怎么突然要来我们学校了？他不是一直在国际高中待得好好的吗？”
卫子颉伸手挠了挠头，一脸茫然地回道：“我也说不清啊，估计是在那边待得不痛快吧。前天才问我在哪个班，昨天就说要转过来了，速度快得离谱。”
成亦成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伸手拿起桌上的包子。
路再在最后一排边吃早餐边目睹了全程，心里也对新同学产生了好奇，毕竟是枯燥无味的高中生活为数不多的变数。
十点整，天色灰蒙蒙的，雨势从清晨起就没歇过，密密匝匝的雨帘把整个学校裹进一片潮湿的世界里。唯一让人松口气的是，课间操顺理成章地取消了。
下课铃刚落，老师的身影一消失，班里瞬间像按了启动键，叽叽喳喳的喧闹声漫开来，却又默契地压着些分贝，生怕吵到趴在桌上补觉的同学。
路再昨晚没睡好，此刻正埋着头浅眠，窗外的雨声混着隐约的人声，像隔了层厚厚的棉花，反倒成了最好的催眠曲，一点不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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