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再没去吃午饭。离下午上课还有二十分钟时，他走到学校小卖部，挑了袋最普通的面包和一盒牛奶。
指尖触到牛奶盒的凉意时，他心里动了动——很想再拿一份，带回教室给穆遀。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
不敢。
他也知道，穆遀不会要的。
毕竟都过去五年了。从第一次相遇算起，这五年里，从来都是他单方面地看着穆遀的背影，穆遀怕是早就不记得他了。
这种时候突然递上东西，只会显得莫名其妙吧。
路再边走边拆开面包包装袋。干巴巴的面包就着牛奶往下咽，没什么滋味，心里那点刚冒头的期待落了空，只剩下淡淡的失落，像被风吹过的湖面，漾开一圈圈说不清的涩。
雨彻底停了，天色却仍被一层灰蒙蒙的云翳罩着，压得人心里敞亮不起来。
校园里倒是活络了，湿漉漉的地面上人影渐多，喧闹声像受潮的棉絮，一点点漫进教学楼的缝隙里。
天台上，风还挺凉，穆遀靠着栏杆站着，指尖捏着袋牛奶吐司，是卫子颉塞过来的。他没什么表情地小口嚼着，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线绷得紧。
“怎么样？”卫子颉凑过来，语气里带着邀功的得意，“这可是这一片公认的最好吃的一家面包店，我今天特意早到半小时，排了老长的队才抢着的。”
穆遀慢慢咽下嘴里的面包，没觉得有多特别。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谢了。”
“跟我客气啥。”卫子颉摆摆手，又追问，“说起来，遀哥，你咋突然转学了？”
“跟庄家那小子起了点冲突。穆遀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告到我爸那儿要说法，烦，就转了。”
“那孙子就是欠揍！等哪天碰着了我再给他来顿狠的。”卫子颉骂了句，又挠挠头，“不过……转学这事儿，你爸能同意？”
“他不同意。”穆遀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语气依旧平淡，“没告诉他，我舅给办的。”
卫子颉恍然大悟，拍了下手：“还是你舅靠谱！现在好了，那破地方就剩邢烐一人了，前阵子他还笑我来这学校——”
穆遀没接话。心里很清楚：邢烐哪是笑他当初选学校？是笑这中二病喊着“为了爱情在所不辞”，结果人Omega转头休学，爱情没冒头就成了泡影，年度最大笑柄。他眉峰都没动一下，懒得戳破这层窗户纸，只把空了的面包袋捏在手里。
“走了。”穆遀丢下两个字，转身就往楼梯口走，背影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教室里，路再提前五分钟就到了。进门第一眼，他目光就往穆遀那扫——座位是空的。
他回到座位拿出课本翻着，指尖却无意识地掐紧了书页。
上课预备铃尖锐地响起时，穆遀和卫子颉才并肩从外面进来。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后排垃圾桶，手腕一扬，那个印着“麦香居”烫金logo的空纸袋就划了道利落的弧线，精准落进桶里。
路再的目光在那纸袋上顿了半秒，又飞快地垂下眼睑。
他认得那家店，是学校附近最贵的一家，但人气也很好，他少有买得到的时候。
不知怎么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酸涨感悄无声息地漫开来，沉甸甸的。
穆遀又趴在桌上睡觉，胳膊底下还垫着书包，侧脸陷在布料褶皱里，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同桌瞧着穆遀胳膊底下垫着书包，被桌洞里堆得冒尖的书本硌得不太舒展的样子，好心提议：“桌洞里的书太满了，要不先挪到后面柜子上？能舒服点。”
穆遀眼皮都没掀一下，声音从臂弯里漫出来，轻飘飘的两个字：“不用。”
那语气淡得像没风的湖面，听不出情绪。同桌愣了愣，只觉这人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便识趣地闭了嘴，没再搭话。
他向来不随便碰别人的东西，即使此刻书的主人根本不在教室里。
讲台上的声音从课文转到公式，又渐渐歇了。
放学铃响时，路再故意放慢了收拾书包的动作，拉链拉得慢悠悠的，眼角的余光却悄悄黏在穆遀身上。
这一下午，穆遀就这么趴着，竟没一个老师来叫醒他。大概是都知道这位少爷的身份，不愿自讨麻烦。
教室里渐渐空了，只剩几个值日生和没走的学生。路再把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时，穆遀才终于动了动。他坐直身子，眼神还有些发愣，似乎没彻底从睡意里缓过来。
“遀哥，你可算醒了！”卫子颉的大嗓门从前排炸开，“昨晚干啥去了？困成这样。”
穆遀皱了皱眉，抬眼瞥了他一下，眼神里的冷意让卫子颉瞬间闭了嘴。过了两秒，卫子颉才压低声音：“放学有安排不？去不去网吧？”
“不去。”穆遀想都没想，吐出两个字。
卫子颉点点头，也不勉强，跟旁边的成亦成递了个眼色：“那我们走了啊，拜拜。”
穆遀微微颔首算作回应，从书包里摸出手机。屏幕一亮，微信消息弹了出来，是老唐发来的：“小遀，来医院做个检查，看看新药有没有排异反应。”
消息是下午三点发的，现在已经五点二十五了。他清楚，老唐在下午发消息，八成是要加班到晚上。
指尖在屏幕上轻敲了个“好”，拎起书包起身时，椅腿在地面划过一道轻响。路再捏着书包带的手紧了紧，等穆遀走出几步，才悄悄跟上去。
他跟穆遀保持着一段距离，不显得刻意，就这么远远望着他的背影，慢慢跟着。
穆遀的样貌和身形实在惹眼，路上不时有人回头看他，他却像没察觉似的，仿佛早已习惯这种注视——就像每次到新地方，总要经历的例行程序。
出了校门，沿着街走了几十米，穆遀在一处人少的地方停下，打了辆网约车走了。
路再站在原地，直到车尾灯彻底看不见了，才转过身，朝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
一个小时后，穆遀在Z市那家三级甲等私立医院附近下了车，步伐不紧不慢，像是在赴一场早已熟稔的约。
推开医院大门，消毒水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漫过来。他径直走向电梯，升至四楼，穿过人来人往的走廊——白色的身影交错，隐约的交谈声与仪器滴答声交织成背景音。
穆遀在一扇挂着“唐景元”铭牌的办公室门前停下，屈指轻叩。
“请进。”门内传来一声略带沙哑的回应，年迈的嗓音里裹着温和。
穆遀推门而入。
“来了啊，”老唐抬眼一扫，视线落在他身上时顿了顿，随即笑起来，“哟，你这校服怎么不一样了？换学校了？”
穆遀颔首：“嗯，刚转的学。”
老唐看着他身上那套公立学校常见的黑白校服——取代了先前那身挺括的西装款——不由得笑出声：“换换环境也好，说不定能松快些。”
老唐，本名唐景元，五十多岁，是这所私立医院的“定海神针”。作为业内顶尖的Alpha医生，他在腺体治疗与信息素研究领域的造诣深不可测，说是业内标杆也毫不为过。
直到穆遀的出现，才让他那近乎完美的业界名声，悄然蒙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风险阴影。
“躺检测仪上去吧，”老唐拿起一次性针管，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天气，“四个小时内没吃东西吧？等下抽管血。”
穆遀没应声，只是安静地照做。这套流程他们早已重复过无数次，默契得无需多言。
冰凉的仪器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他微微蹙眉，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太过刺眼，逼得他下意识眯了眯眼——即便来了这么多次，这种跟仪器近距离接触的不适感，终究还是没能习惯。
半小时后，穆遀独自静坐在老唐办公室的沙发上。检测结果要等两个小时才出来，老唐刚接了台手术匆匆离开，临走前让他去外面吃点晚饭，他却没动。
医院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与药剂的气息，像一层无形的网，轻轻罩下来，总让他没来由地泛起一阵无力的疲惫。
昨晚更是熬到凌晨三点——腺体被紊乱的信息素反复撕扯，最剧烈的疼痛过去后，那点绵延的刺痛仍像根细针，扎得他一夜没睡安稳。
十三岁那年，他从楼梯上摔下来，偏偏磕在了腺体的位置。为了保护受伤的身体，腺体启动了应激分化，可这发育不良又带着伤的腺体，根本扛不住他体内那股3S级Alpha信息素的冲击。
从那以后，腺体的钝痛与信息素的失控就成了家常便饭。他的情况太特殊，至今只能靠药物勉强压制，延缓信息素对腺体的持续损伤。
老唐是他这几年唯一的指望，这位顶尖医生总在实验室与诊室间奔波，为他调试药剂，摸索治疗方案，从没松过劲。
谁能想到？一个站在Alpha金字塔尖的3S级，竟连自己的信息素都驯服不了，反倒被这与生俱来的天赋，日夜折磨着。
穆遀点开手机，翻出一张奥数题卷，先是对着屏幕在心里默算，指尖蜷了蜷，终于还是从包里摸出笔和草稿纸，低头演算起来。
谁家好人用奥数题打发时间？简直是变态。但穆遀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变态”。
他从三岁起就被推进了密集的学习计划里：父亲专门请了私教一对一授课，紧接着是排得满满当当的兴趣班、训练营，仿佛要把他按在模子里，硬生生刻成一个完美无缺的集团继承人。
偏偏他有股天生的好脑子，学什么都一点就透，每项课业、每个技能都做得拔尖。
起初老师建议他跳级，却被母亲拦住了——她总说，不希望儿子的世界被学习填满，空下来的时间该用来做些喜欢的事，那才是孩子该有的样子。
奥数题的逻辑线条在笔尖流淌，时间竟过得飞快。
门被轻轻敲响，一个Beta护士走进来，将检测报告放在茶几上，随后又退了出去。
穆遀抬眼，拿起报告一眼扫过，指尖捏着纸页微微收紧，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没过多久，老唐推门而入，白大褂上还带着手术室的凉意，眼下的青黑透着掩不住的疲惫。
他拿起报告，视线刚落定，眉头猛地拧起，那股劲儿像是要把纸页盯出洞来，末了倒抽一口凉气，几乎要两眼发黑：“看来这次的新药，对身体没什么伤害，但作用还是不大啊……” 他甚至下意识翻了翻报告页眉，仿佛怀疑拿错了单子，又嘀咕了一句，“怎么没出现预想的效果呢。”
穆遀抬眸，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要紧。”
“怎么能不要紧？”老唐的音量陡然提了半分，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但看着他那副淡然模样，语气又慢慢软下来，终究化作一声长叹，“你这信息素太阴晴不定了，简直是块难啃的骨头。我再给你多配些阻断剂，尽量稳住再说。”
穆遀这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样子，最让老唐头疼。
很多时候，比起他的身体，老唐更隐隐担心他的心理——一个人被这样日复一日地折磨着，那份看似坚不可摧的平静底下，到底还能撑多久？他不敢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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