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2月31日23:59
房门口已经挤不少人,十三岁的苏洇昼无处落脚,只得站在窗边,隔着厚重的玻璃远眺漫天烟火,来来往往的路人嬉笑打闹往最热闹的方向走,但这一切都和老屋内无关,窄窄的过道回荡着女人凄厉的叫声,大人着急的呼吸声混入鞋底摩擦地板的动静,他们神情肃穆,僵硬地站在一起,分明在冬季却流了不少汗。
隔着遥远的距离,苏洇昼好像听到了外面倒计时的声音,他有点害怕里面的女人就这样痛死了,不敢仔细去听,也在心底默数,直到客厅的挂钟“当当”接替了倒数。
女人彻底安静下来。呀——婴儿尖锐的啼哭混入零点整的钟声,宣告了千禧年和他的到来。
2000年2月12日23:41
苏洇昼在两度的天气里找到丢失的婴儿时已经快零点了。
漆黑的马路中央躺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婴儿裹着薄薄的褥子躺在路边,伸着手不停哭喊,脸上嘴里满是杂枝碎叶,被冻得浑身发抖的苏洇昼抱起来,竟然奇迹地停止了哭喊,呆滞地抓着苏洇昼的衣服哇哇呀呀不知道叫些什么。
2000年10月23日19:30
高薪聘请的奶妈动作很熟练,缩成小球的婴儿仍然哭喊得很大声,刚开始牙牙学语的婴儿咿咿呀呀地喊,一会儿喊奶奶一会儿喊爷爷,把奶妈逗得直乐。
苏洇昼拿着刚暖好的婴儿服走到奶妈身边,低头看婴儿蛋白一样的脸蛋。
奶妈边给婴儿穿衣服边笑着哄道:“诶哟诶哟哥哥来啦,不哭不哭啦,看看这是谁呀?哥哥来啦。”
婴儿竟然真的不哭了,看着苏洇昼张开手不知道要抓什么,面无表情的苏洇昼蹲下来,伸出一根手指,婴儿就抓着他的手指发出清脆的笑声:“隔……”
奶妈惊了一下:“呀,这么喜欢哥哥呀?”
苏洇昼也有些诧异,接着听到婴儿模糊不清地喊:“隔……隔。”
奶妈听出来了,细声引导道:“是哥哥呀,哥哥,哥哥,哥——哥。”
婴儿呵呵地笑着喊:“隔……哥,哥哥。”
这是他除了爷爷奶奶外,喊出的第三个人。
苏洇昼从断断续续的梦中清醒时,已经是晨间七点了。
他看着缩在胸口安睡的白途,与梦中男孩睡脸交织的画面让他失神良久,男孩团在中间的手婴孩似的无意识抓了抓他的胸口,里面的心脏像池塘枯涸的泥沙一点点陷了下去,堆积成柔韧的泥块,严密拥裹稚嫩的白藕,一如初见。
静悄悄起床出门时,教授和师母已经坐在客厅里了。
苏洇昼给二人泡了本地特色茯茶,准备早饭的阿姨给他送来一杯咖啡,按他的喜好放常温不加奶,三人围坐暖桌用餐,特意没叫白途,只准备了清淡苦口的软食,最爱甜食的小家伙不在,热的牛奶没人喝,交谈声不比瓷勺碰碗声大,显得十分冷清。
“穿这么少,冷不冷?”
“不冷,师母选的衣服暖和。”
“我就说这大衣适合洇昼,穿着多俊,像大明星哈哈。”
苏洇昼被调侃得有些无奈。要不是白途穿他的大衣蹭脏了,他本就没打算穿师母送的外套。
老人家生活简朴,但从不吝啬给苏洇昼的礼物,大衣轻薄却暖和。
今日天气阴冷,偏僻的郊区空空旷旷,残叶散尽,荒草地被风吹了个透,苏洇昼让师母搀着胳膊,不知不觉又高出老人一大截的身板自觉为老人挡风,或许是臂弯温暖的重量,或许是严密的羊绒衣料,他感觉不到半点寒意。
教授和师母都难得沉默,缓慢地走在石阶上。
南方深冬的一切似乎都是灰黑色的,低沉的乌云、光秃秃的树干、青灰的石头……恰如三个黑衣人静默如雕塑伫立在石板前。
老人年事已高,擦洗的工作交由苏洇昼。
他单膝跪在软垫上,用软布擦拭冰冷的墓碑,金墨蜿蜒的沟壑是教授亲手刻下的字——爱子白昇。
照片上一位大学生模样的青年神采飞扬,恣意的笑容凝结在娃娃脸上,像极了白途洋洋得意的样子。
相邻墓碑上的女生同样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也是一张甜美的娃娃脸,墓碑上属于师母婉丽的字体刻着——幼辈杨梅,聪慧伶俐,敢爱敢憎,世所罕有。然命途多舛,天何不恤?唯祈来生,或蒙天悯,俾其安康;或赐还吾侧,吾必倾两生之爱,惜之护之。
苏洇昼虽然在白家住了十五年,但和白途的父母并不熟,甚至没见过几面他们就离世了,教授师母心胸宽广,但从没教过他博爱,所以他对这二位没有敬畏之心。
墓碑上的照片和苏洇昼印象中的他们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年纪大的人没什么要计较的,即便他们生前做了很多错事,到最后被恨意扭曲的脸庞面目狰狞,老家人仍然在墓碑上保留了他们最纯真美好的模样。
十三岁的记忆至今历历在目。
白途失踪那一天,白家所有人都急疯了,听奶妈说白昇命她拿衣物去烘干,她以为这个做父亲的终于回心转意肯见这个孩子一面了,没想到这一去白途就被卷在背包里带走了,教授师母清楚也害怕白昇想做什么,动用了所有商界、学术界乃至政界的人脉满城寻人,惊动了整个玉玲市。
然而最先找到白途的人是苏洇昼,他在侧门帮忙扫地时恰好瞥见难得一见的白昇背着个沉甸甸的大书包出门,起先没在意,数分钟后听到白途失踪的消息,立即追了出去,可白昇乘车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好一边询问一边往最有可能的地方去,玉铃市处处堵车,他只好借了辆电动车穿梭其间,找到白途那一刻,他浑身都冻得失去知觉了。
玉铃市深灰色的冬天燃着暗红色的火苗。他看到两具破碎的尸体,腿软得几乎要跪下去,婴儿尖利的嚎哭叫醒他,他连滚带爬跪倒在路旁,牙关冻得止不住打颤,他哆嗦着喊:“小白?”
年幼的苏洇昼没有得到真相的资格,只听到帮工们稀碎的传言。
白昇风流成性处处留情,没想到意外在卖身为生的杨梅身上留了种,杨梅挺着大肚子找上白家时,他仍然不敢承认,杨梅不听他狡辩,让教授师母送她去做亲子鉴定,结果证明这的确是白家的孩子。
白昇选择逃避现实消失了,杨梅向白家提出八千万换孩子的交易,她在白家的疗养院里养胎,白家伺候她这段时间的生活起居,等孩子出生后,她就留下孩子拿钱离开,她说得决绝,不答应就要把孩子摔死。
白家答应了她,她要什么就给什么,直到临产期,白昇从没回来过,杨梅怕白家和白昇一样出尔反尔,要求住进白家大院,她生产那天要所有白家旁支的家主在场见证。
千禧年,白途在大院里出生了。
杨梅像是一秒钟都不想见到白家人,第二天就让他们把她送回疗养院,坐完月子拿了钱回到自己的生活。
这时候白昇回来了,他查清了这个意外的孩子是杨梅把避孕套扎破了的结果,所以在得知她要了八千万后,带着白途去找杨梅,想把钱换回来。
警察前去调查时,杨梅的房子是二人争吵出的一片狼藉,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带着孩子到了大马路上,孩子被丢在一边,两人在桥边栅栏上留下了许多脚印,再后来,一辆疲劳驾驶的大货车带走了在马路中央争执不下的两人,并肇事逃逸了,最后,苏洇昼找到了白途。
也许中间有很多不能为人所知的细节,连教授和师母也不知情,但已经不重要了。这场闹剧就这样收尾,成为了白家人心口的一团灰烬。
教授和师母会为独子的所作所为惭愧一生。他们一直都想不通,用爱浇灌用心培养的儿子怎么变成这种样子,但现在也已经不重要了。
早已经没了父母的杨梅结束了被他人赋予痛苦的一生,没人珍惜过她,但如果她从一开始就越过白昇将手伸向两位老人家,她的人生一定会有所不同,师母在这场闹剧里在乎的只有这个。
白途,从始至终的无辜之人,他早就知晓了真相,他不在乎,因为“爸爸妈妈”这个概念永远比不过爷爷奶奶的爱。
事实证明,他真的被养得很好。
他们站了太久,没有半句话。苏洇昼看着与杨梅五官十分相配的白鸢尾,师母忽然碰了碰他的手:“手这么凉,先回车里坐,我们和小昇小梅聊会儿天,马上就下去。”
苏洇昼看到教授也附和,只好应下:“嗯,不着急。”
他走下石阶,远远看了一眼两位老人肃穆的背影,从竹林小径穿行,一身黑衣的男孩倏然出现在转角。
脱去稚气表情的脸庞难得沉稳,与照片上的白昇如出一辙。白途被风吹得脸颊鼻尖发红,两手插兜,不知道站了多久,细碎的发丝被风拨晃摇曳,一下下打在平静的双眼,默然地注视着竹林深处。
直到苏洇昼出现,那双眼睛才闪烁了一下。
“不进去?”
白途摇摇头,继续沉默。
苏洇昼站在他身旁有风的一侧,陪他干站着望向墓地方向。
寒风悠长,白途忽然抬头看他,伸出手抓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柔软的指尖传来温度,融化了结在肌肤的冷意,握着几根手指拽住一起揣进口袋里。
他垂着眼帘,轻轻说:“我以前自己来过,和他们说了一天的话。”
苏洇昼由着他钻自己手心,低头瞧他的耳尖,默了两秒问:“有告诉他们你现在幸不幸福吗?”
“嗯。”白途点头,悄悄咧开嘴唇笑了,“虽然没见过他们,但是爷爷奶奶很爱他们,我想,爷爷奶奶从那时候开始就不幸福了,但我一直都是幸福的,如果我告诉他们,我不恨他们,我现在很幸福,他们会不会托梦让爷爷奶奶幸福一点呢。”
童真,又善良的想法。
苏洇昼不会做那个打破小孩美好幻想的人。
他反过来捏捏他的手说:“你就是爷爷奶奶的幸福,你开心,爷爷奶奶就很幸福。”
“嗯,所以我没抱希望,我想要自己再开朗一点,多逗爷爷奶奶开心,他们就会一直幸福,没有余力去怀念以前了。”
白途说着,侧头睨了他一眼:“我做很重大的决定,都会跟他们说一声,因为他们不会反驳我,不管我做多荒谬的决定他们都不会阻拦我,我有点坏……我很坏,我会觉得他们亏欠我那么多,就要无条件支持我,所以我在爷爷奶奶、他们、你、我的六票里,得到了三票,我可以去做那些荒唐的事。”
苏洇昼不认为他说的荒唐事能有多荒唐,温声问:“你已经完成了吗?”
“总有一天,我会完成的。但如果你不同意,爷爷奶奶不同意,我……”白途的声音渐渐的没有那么坚定了,他笑得有点苦涩,“我可能就算了吧,我越乖,你们就越幸福。”
“不会的。”苏洇昼看不得平日里张扬得意的白途露出这样的神色,忙说,“你的选择从来只需要你自己同意,就算做错了,我们还是我们。”
“嗯。”
白途应了声,然后笑着撞了他一下,语气轻快可爱:“吾先行一步啦,苏卿可要代替我照看好王之祖父王之祖母,切勿告知他二人吾曾降临到此的消息哦,耐心的本王会在家中静候汝等。”
说完转身就要走。
“白途。”
苏洇昼叫住他。
“嗯?”
苏洇昼像下了某种决心:“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白途笑了:“那是当然了,苏卿不可以有二心,吾说什么苏卿都要附和吾。”
说完蹦蹦跳跳地跑了。
苏洇昼不知道白途有没有听进他的话,可能白途已经不把他的诺言当真了,不管怎样,苏洇昼嘴上说的只是安慰的话,他的真心在实际行动里,时间冲不走他这颗固执的石头,他会一直站在白途身边。
午后,回到别墅,教授师母刚坐下就有附近的学生上门拜访,五六个人热热闹闹地围着炉子煮茶。
他们培养了出了许多个声名赫赫的学生,也帮助了成千上万个困难的学生,当了一辈子的好老师,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能够被称为圣人了,如果不是故意隐匿行程,恐怕到哪里都会被学生堵截,正值春节,回乡过年的学生一听到风声就赶来了。
苏洇昼作为受教时间最长的“小师弟”,自然陪着聊了几句。
“洇昼考虑过以后当个老师吗?”
“从前想过,但我很难像教授师母一样耐心从基础教起,如果让我教书,恐怕只会培养出一批挂科的学生。”
“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人为了上苏老师的课努力学习的吧?”
师母跟着逗他:“那是,比起看老头老太太教书,还是苏老师的脸更吸引人吧?”
苏洇昼笑了笑:“作为老师只能吸引来肤浅的学生,本身也是失败的。比不得老教师,带出来的学生都内涵深厚。”
众人哄堂大笑:“你有这嘴皮子就该去当老师。”
苏洇昼早已不同于十八岁那个木讷的少年,他变得更风趣,更从容,也更爱笑了。
他露出含蓄的笑容,悄悄地想,他这一生可能都要困在这一行里了,等池浪或宫许成长到足以撑起公司,他就要在教授的引导下一步步接手白家的事业。
即便他再不愿接受白家的财产,也必须要去做,成为他们信任的支柱,白途唯一的避风港。
他其实很庆幸,也很开心,十八岁的苏洇昼并没有被赶走,教授师母只是放他去享受了天空的蔚蓝和辽阔,到最后还是要收起风筝线让他归巢。
开饭前,苏洇昼照例负责去叫白途。
刚到别墅时白途出过一次门,兴致不是很高的样子,打了个招呼就回房间了,教授师母说他每次到这一天都是这样,第二天就好了。
他们都没说要去安慰白途,他就更不必去打扰了。
阴沉的天光给房间蒙了一层灰雾,苏洇昼看不真切,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低头凝视白途抱着大衣蜷缩在被窝里熟睡的脸庞。
这件衣服好像有什么魔力,白途一抱着睡姿就很好。
他没叫醒白途,而是坐下来继续看他。
重叠的五官让苏洇昼想到了那三个梦。他甚至有点动摇,想白途有没有可能真的转世重生过,否则怎么会没有任何根据地依赖他,那可是刚出生的小孩,怎么会有意识地依靠他。
他很想问,中间这些年因为什么疏远他,现在又重新依赖上他。他到底忘记了什么。
正想着,眼中的男孩慢慢睁开了眼,视线聚焦到他脸上,茫然的神色被笑容取代。
白途伸出手,顺着他结实的臂膀攀上来,整个人趴在他肩头,像条热烘烘的毛毯,刚睡醒的声音含糊地喊:“苏卿……吾好想你。”
苏洇昼耳廓酥痒,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拉住白途的手,把人带进怀里,总感觉白途又瘦了点,悬殊的体型差让他有点不安,生怕把男孩捏碎了似的,手臂轻轻搭在他身上。
白途抱住他的脖子,藏不住的笑意从口中溢出:“苏卿不怕,抱紧吾。”
苏洇昼收紧手臂,结结实实地抱紧了纤弱的小鸟。
“冷不冷?”
“苏卿抱吾就不冷了。”
“好。”
“吾从小就在想,如果哥哥可以一直抱吾就好了,可惜到后来,苏卿还是走了。”
“五岁的你已经有挽留的意识了吗。”
白途软软的耳朵蹭在他颈侧:“吾说了,吾是特殊的,苏卿不记得的事情,吾全都记得,但吾不会告诉苏卿,这是对苏卿的惩罚,如果苏卿自己记起来了,也是一种惩罚。”
苏洇昼不傻,听他这样说更加确定了:“我辜负过你。”
“嗯。”
白途轻松地说。
“苏卿一直在辜负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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