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
这均州州城背靠秦巴余脉,面朝汉水,是山南东道西北部的水路要冲,虽不及京都长安,但其依山傍水融合自然之险与人文之盛,别有一番独特韵味。
如此好地方,自然是会得到历朝历代皇亲国戚的争抢,当今也不例外。
虽已是亥时,但这繁华均州,颇有“一更灯市,二更珠宝,三更鬼市”之风,富贵街肆人来人往,文人骚客南北客商络绎不绝,灯轮转,烛龙飞,宝马香车,箫鼓鼎沸。
更有这酒肆茶楼,说书的,听曲的,看戏的,那叫一个热闹非凡。
这“铁齿摇山,人间喇叭”张先生——张喇叭,此刻正在“均州第一楼”——“揽月楼”里出演他今天第八场说书,台下那是座无虚席,瓜果壳齐飞,杯盏盘作响。
这揽月楼虽平日也热闹,但像今日这般摩肩接踵却也少见。
缘何?
那是因为这张喇叭紧跟时事,说的可是近日的裴家故事。
“咱们这均州刺史背景雄厚,据说可是和宫里沾亲带故的,至于具体是哪宫的娘娘,哪府的王爷那是众说纷纭呐~然而要真论有背景,还轮不上这均州刺史。”
“张喇叭你别东拉西扯的,快说裴家!”好事者在台下不满催促。
“您呀!别急!在这均州城,咱得先敬着我们刺史大人不是!我这就和你们说一说这裴二公子二三事。”
“各位南来的北往的,打尖的住店的,来到这均州城,得罪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得罪裴家二公子。他捏死个小老百姓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张喇叭口若悬河,唾沫横飞,说起裴家二公子滔滔不绝。
“张喇叭,你现在说这捏蚂蚁,咱们这儿在场的可没有裴家人吧,你当着裴二郎的面你敢说不?”好事某磕着瓜子溜达到台边不怀好意。
“嘿你个李二狗,那我倒是问你,你当着裴二郎的面你这话敢问吗?”张喇叭气势十足。
“有什么不敢!他裴二公子,不就是个宰相世家的分支,我,李某人!国姓!天子之姓!我,李二公子!”李二狗一把抛了手中的瓜子,摇晃着勉强站定,一个亮相指面朝向台下观众们。
“得了吧!二狗子,你今天是黄汤喝多了,回你的面粉铺子醒酒去。”台下的熟识观众哄笑着赶人。
“呔,且听今日故事!”醒木一拍,全场竖起耳朵,张喇叭中气十足地报出今日关目,“宴席间一语拂逆公子意,街市上三拳打翻无礼人!”
饭后茶余间,这传闻真真假假,流言起起伏伏。
夜色下,巷道间,一穿黑斗篷女子迟疑着路径,往西边杏园街走隐蔽不易被发现,但要绕一大圈,往东通商里要经过最繁华的揽月楼,那里人多眼杂,不小心就会暴露身份。
斗篷人抬头,正是那出现在蜜满堂糖水铺的裴姓女子,女子紧蹙眉头,见月渐东斜,一咬牙把心一横,朝东边揽月楼方向奔去。
路过那喧闹熙攘之地,只听得揽月楼里阵阵欢声笑语,女子收紧斗篷,头埋得更低以掩藏好形容。
今晨她父亲的棺椁仪仗经过这里,白幡高举也许扫过这揽月楼的酒幌,今夜楼台哄笑声却一寸没矮下去。女子嘴角扯出一个凉薄的弧度,踩着散落在地还来不及清理干净的纸钱匆匆离去,那纸钱有的黏在泼了馊水的黑泥里,边角破裂,吸饱了污浊,皱巴巴一团,再也飞不起来。
裴姓女子轻叩角门,“吱呀——”探出一个小丫鬟的脑袋,看见是她,亮晶晶着双眼,急着立马开门,二人窃窃私语。
黑漆角门重重合上,发出一声闷响,裴姓女子的衣角消失在门后。
小丫鬟急急转身,胸口剧烈起伏,对暗影里的女子道,“娘子,信已放妥。”
“好,不知祖母会何时看到,看到后会如何处理,无论祖母是否阻止,我都必须去做。”女子的声音冰凉彻骨。
时光流逝,已是初夏。
近日均州城内大事不断,都和裴家有关,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裴家要完。
自三月前裴家三老爷裴别驾过世后,裴家就像是招了邪,没多久三老爷的现任夫人也过世了,刚举过白幡没多久的裴家二郎带着幼弟又举上了白幡送葬。裴家大房大老爷和大郎君在军中又因违抗军令遭军法处置,大老爷即便承袭侯爵位,也因此被褫夺部分食邑。
没多久,均州刺史上门抓人,裴二郎君锒铛入狱,均州城内的百姓齐聚裴府门前,一时万人空巷。裴家三老爷的现任夫人是均州刺史家表妹,这众所周知,不知怎的,夫人一过世两家竟迅速翻脸。甚至还传闻,裴家庶女裴三娘子离奇失踪。
短短数月,百年侯府世家竟有树倒之势。
此时,“离奇失踪”的裴三娘子正和小丫鬟莺儿双双作男儿打扮一人一骑飞驰在前往长安的官道上。
“莺儿跟上,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镇甸——”女子清越的声音透露出她欢快的情绪。这不是她裴若第一次出远门,但这次格外不同。大仇已报,虽前途未卜,但天高海阔。
“好嘞娘子!”
“不要再喊我娘子,要喊我季郎君,季望舒——”
“好嘞郎君——”莺儿无比配合,轻松的笑声散入风中。
二人骑行至一片竹林旁,隐约听见兵戈之声。她裴若,不,她季望舒从不多管闲事,“莺儿我们快走,免得惹祸上身。”
话音刚落,一支流箭刷地飞来。裴若翻身滚下马才堪堪躲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站好后,马上查看马有没有受伤。这可是跟了她三年的心头爱马小黄,养得膘肥体壮,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要不是她裴家人,无论男女,自小便学习骑射武艺,刚才这下可能得小命玩完儿。
还没想清楚要不要上前理论,两伙人马转头就快打到眼前,竹叶翻飞。
“吁——郎君,你没事吧!”莺儿随后勒住缰绳,着急地询问。
“没事,莺儿,我们快撤。”裴若正欲急急翻身上马,“咻—”又一飞箭朝她而来。这次不是流箭,就是瞄准她的!
“快跑!”正被围攻的二人,有一人朝她们喊道。
这不是正准备跑吗,但是现在人家弓箭手都盯上她了她往哪儿跑。
被围攻的另一名青衣人脚步腾挪间,几下到了弓箭手眼前,衣袂翻飞,手中长剑一闪,弓箭手应声倒地。
还未及反应,裴若只觉肩上一紧,被人抓着猛地后退了几步,伴随着耳边的剑锋破空声和利刃破喉的声音,三个黑衣人齐齐倒地。
见不敌,剩余两名黑衣人相视后决定不再恋战,迅速撤离。
被扶着站定,裴若抬头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
“哦?是你,裴娘子。”对方语气悠然,气息匀称,轻松得仿佛刚才经历的不是一场厮杀,而是林中赏月。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来日若是有机会,必定结草衔环相报。”裴若连连作揖,“只是阁下怕是认错人了,在下有要事在身,告辞!”语毕爬上马,心虚地拉起缰绳,示意莺儿赶紧溜之大吉。
“郎君,传闻离奇失踪的裴三娘子竟然在这儿。”
“青山,你猜她们去哪儿?”青衣人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总不会和我们一样去长安吧。”小厮望向路尽头颇有落荒而逃姿态的俩人,在青衣人身后随意回答着。
这边,裴若带着莺儿一路疾驰,确信甩了那主仆二人后才放慢速度。
“娘子,我们为什么急忙地跑啊?”莺儿不解地询问自家娘子。
“刚刚那两个人就是我之前和你说的,出现在你娘亲糖水铺子里的主仆俩。”那日酒楼上一瞥,她记得他的眼睛。
“竟然是他们。”莺儿接话道。
裴若道,“对,而且他们现在被人追杀,我们只求平安到长安,和他们扯上关系会有麻烦。”之前这二人在蜜满堂,她和三娘只当是普通行路人,没想到此番又在此遇见,这俩人不简单。
更关键的是,对方一语道破她的身份,裴若暗自忖度间,又听得一阵破空声,一偏头,又一支利箭从她耳旁射过。
这捅了刺客窝了今天!
几个蒙面人从树上一跃而下,对着她的包袱一通乱砍,只听得“嗤啦”一声裂帛之响,包中衣物书册散落在地。
书页被激起的风急速翻动,还有零星的小物件滚落在四处,其中一块包着布袋掌心大小的玉佩滚落到树底,隐隐露出的一角是精工雕琢翻涌的祥云,而那云涛中半张威严的龙面几欲破玉而出!
见莺儿扑腾几番后被控制,沉下眉头不再藏私,从腰中抽出软剑应战。
“郎君,你说得对!她果然会武!”青山和自家郎君一边站在树上暗中观察,一边恍然大悟,方才他还不解,他家郎君什么时候有了跟踪姑娘的爱好了,原来这其中有隐情。
青衣人瞥到树底散落的玉佩,脸色倏忽一变,皇家之物。
这边裴若暗自叫苦,甚至后悔起来,早知如此,方才和那主仆俩多待片刻,熬到这波刺客走了再分别,也有人帮她抵挡,她虽会武,但武功着实平平,只会几招三脚猫保命招式,这几个大汉,她实在没有信心应付啊。
这下她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不,武到用时方恨少。
“啪——”几招间,裴若被领头的大汉侧着甩到地上,左肩传来剧痛,难不成要出师未捷身先死。裴若右手悄悄捏紧小瓷瓶,余光瞥着渐近的脚步计算着距离,还好她事先准备了迷香。
裴若正欲出手,一道天青色的影子从天而降。
她长舒一口气,暗暗松开手中的瓷瓶。
青山见郎君出手,也跟着从树上跃下加入打斗。原以为能迅速结束,没想到这几名刺客实力不俗,一招一式刚猛有力颇有章法,竟逼得他也应付不暇,一个惊骇间,肩头竟被划伤,顺着刀锋背上包袱被划破,衣物文书循着破口随着跳跃翻身的动作飞落在地。
功夫不济,这下要被郎君罚了,青山不敢再大意,全力出击。
几个回合间,主仆二人渐占上风,领头人见形势不妙,指令后撤。裴若扶着左肩踉跄朝树下走去,捡起玉佩检查,“幸好没有摔碎。”轻声低语着包好玉佩,塞入怀中。
夜晚,客栈内,客房中。
裴若和莺儿围坐桌前,对着灯盏苦思冥想。
那青衣男子帮她击退刺客后似有要事嘱咐小哥后匆匆离去,她二人和青山小哥结伴到了这个客栈中。
“娘子我们跑吗?”
“跑什么,往哪儿跑啊,白天都被人撵着打,晚上出去再遇上那几个刺客,你打得过?”裴若皱着眉头看着莺儿恨铁不成钢。
“是娘子你说隔壁两个人不简单,我们不能惹祸上身。”莺儿不服气地嘟囔着。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们都被人盯上了,我们应该抱紧隔壁房的大腿,和他们组队北上长安才是上策。”裴若打定主意。
“可是娘子,我看他们不像是愿意带上我们的样子。”
“所以我才想了这么久,怎么说服他们呀。”裴若起身朝门外走去,“等着,我有办法了。”
轻叩房门,开门的是青山。
裴若行了一个标准的叉手礼,“小哥,你家郎君在吗,我有事相商。”
青山见果然是她,微笑着说,“裴小,不,裴郎君,我家郎君仍未归,他嘱咐我若是裴郎君来,告知您,您担忧所求之事他应允了。夜已深,就不邀郎君小坐了。”话毕,啪地关上房门。
真的未归吗?裴若摸了摸差点被房门夹到的鼻子,自己白白准备了那么久的腹稿。真记仇这人,不就是下午初见时没等他好好说话就拉着莺儿跑了吗,这也要让她吃波闭门羹报复回来。而且什么裴郎君,是季郎君。不过他答应了一起北上,还算不赖,方才小哥笑得如沐春风,就勉强算他们并未失礼吧。
翌日清晨。
裴若带着莺儿边享用早餐边等那主仆俩下来,等到快日上三竿了也不见人影下楼,这才发觉不对。
“小二哥,我们隔壁房那两位郎君起了吗?”裴若拉着小二哥询问。
“你们不知道吗?那二位一大早就退房走了。”
“什么!”莺儿震惊,“郎君你不是说服了他们嘛!”
难怪难怪!难怪昨晚那小厮笑得那么奸!根本就是算好的!亏她昨晚还暗自愧疚此前竟然还以为他俩不是好人,亏她昨晚还觉得那青衣从天而降的风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裴若咬牙切齿,仰天咆哮,“什么金玉其外的贵公子!根本就是一个奸诈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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