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1）班的教室门口，顾灼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本书塞进洗得泛白的帆布书包里。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周围蜂拥而出的同学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他个子很高，身形挺拔，校服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简单的白色T恤，眉眼是同龄人中少有的冷峻，薄唇习惯性地抿着，像一道拒绝沟通的闸门。
他最后一个走出教室门，刻意避开了人流的高峰。走廊里喧闹的人声渐渐远去，只剩下他球鞋踩在磨石地面上的单调回响。他走向连接一楼和二楼的楼梯口——那是他每天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也是他每天必须面对的、一个名为“沈听白”的固定程序。
脚步在接近楼梯转角时，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一拍。空气中似乎提前弥漫开一种熟悉的、带着点甜橙香气的味道，混杂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的皂角气息。
果然，当他刚踏下最后一级台阶，身影出现在楼梯平台时，旁边消防栓的阴影里便精准地“弹”出一个人来。
“顾灼！”
声音清亮得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瞬间打破了楼梯间残余的寂静。是沈听白。
他脸上挂着笑容，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瞳仁清澈明亮，像盛满了揉碎的阳光，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热切地投注在顾灼脸上。夕阳的金辉穿过高窗落在他身上，给他蓬松柔软的黑发镀上了一层浅金的光晕。
他手里捏着的，是顾灼的学生证。
“你的学生证！”沈听白把它递到顾灼眼前，笑容又加深了几分，晃得人有点眼花，“中午在食堂窗口捡到的！我就知道你会忘！”
周围还有零星几个没走远的同学，目光立刻被吸引过来。低低的议论声和看好戏的轻笑如同细小的水泡，在空气中悄然浮起又破裂。
“这人又来了……”
“顾冰块今天能赏脸多说句话不？”
“赌一块钱，今天还是‘我不喜欢你’。”
顾灼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面无表情，甚至没有正眼看过沈听白，只是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淡，直接从沈听白摊开的掌心里拿回了自己的学生证。塑料封皮的边角不可避免地刮过沈听白细嫩的掌心皮肤，沈听白“嘶”地轻吸了口气，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微微一滞，像被风吹皱的水面。
但他很快又扬起了更灿烂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点微小的刺痛只是错觉。他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纸袋，献宝一样递过来：“城西那家新开的甜品店，是小蛋糕！排了好久的队呢！”
纸袋散发着诱人的黄油和奶油的香气。
顾灼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个纸袋上，但也仅仅是一瞬。他移开视线，声音平稳，没有丝毫起伏，清晰地吐出三个字：“不用了。”
说完，他抬脚就要绕过沈听白，继续下楼。
沈听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明亮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一瞬，像被乌云遮住的星星。但他立刻又追了一步，像只不肯放弃的小狗，固执地挡在顾灼面前一点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委屈：“顾灼！就一口！甜的！吃了心情会好……”
顾灼停住了脚步。他比沈听白高出小半个头，此刻微微垂下眼睫，目光像冰冷的溪水，落在沈听白仰起的、带着期待的脸上。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破了沈听白鼓胀的气球：
“沈听白，”他叫了他的全名，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我不喜欢你。别再浪费时间了。”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
沈听白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水汽迅速弥漫开来，像蒙上了一层薄雾。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想反驳，想继续争取，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一个无声的翕动。他握着纸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周围那些看热闹的目光，此刻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顾灼没有再看他，径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帆布书包的带子轻轻擦过沈听白僵硬的肩膀，带来一阵微凉的风。
他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冷漠。
直到顾灼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下一层的楼梯拐角，沈听白才像被抽掉了全身力气般，肩膀微微垮了下来。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个被拒绝的、孤零零的纸袋，包装袋上的卡通小熊咧着嘴笑，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他慢慢地把纸袋抱在怀里，仿佛想汲取一点暖意。
“切，又被拒绝啦？”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同班的赵明。
沈听白猛地抬起头，迅速扯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是啊，革命尚未成功嘛！”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抱着纸袋转身，“明天再接再厉！”
他快步走下楼梯，脚步却不如往常那般轻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刚走到一楼大厅门口，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绞痛猛地攫住了他的上腹部！那感觉来得如此迅猛剧烈，像有一只手在里面狠狠拧了一把！
“呃……”沈听白闷哼一声，瞬间弯下了腰，额头立刻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用抱着纸袋的手死死抵住疼痛的位置，另一只手扶住了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沈听白？你怎么了？”赵明跟在他后面，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没事……”沈听白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那阵翻江倒海的绞痛，努力直起身，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能…可能中午吃坏东西了，胃有点不舒服。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他声音有点发虚，脸色苍白得吓人。
赵明狐疑地看着他：“真没事？你脸色好差。”
“真没事！走啦走啦！”沈听白摆摆手，不敢再多停留，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纸袋，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冲出了教学楼的大门。深秋傍晚微凉的风迎面吹来，让他打了个寒噤，也似乎稍稍缓解了那阵尖锐的疼痛，但腹部的闷痛感依旧顽固地存在着，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硌在那里。
他走到校门口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终于支撑不住，靠着粗糙的树干缓缓滑坐下来，把脸埋在膝盖上，纸袋被搁在一边。额头的冷汗浸湿了碎发，黏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触感。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腹部的不适。
“真是…吃坏东西了吗？”他低声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疼痛的地方。最近好像总是这样，时不时地会疼一下，有时轻有时重。他以为是学习压力大，或者饮食不规律，根本没往深处想。十七岁的少年，总觉得身体像永动机，一点小毛病，扛扛就过去了。
他摸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他点开那个永远只有他单方面发送消息的聊天框——顾灼的头像是一片沉寂的灰色大海。
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良久，输入又删除，删除又输入。
【顾灼，小蛋糕真的很好吃……】
【你别讨厌我可以吗？我真的很喜欢你。】
【你要记得吃早饭呀，不然胃会很疼。】
最终，所有的字句都被删去，只留下一片空白。他烦躁地锁上屏幕，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里。身体的疼痛和心里被拒绝的涩然交织在一起，让这个总是阳光灿烂的少年，显露出一种茫然的疲惫。
另一边，顾灼已经骑着他的自行车，驶出了校门。他骑得并不快，深秋的风带着凉意拂过他的脸颊，吹起他额前细碎的黑发。他目不斜视，仿佛刚才楼梯口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是在经过那棵梧桐树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树下蜷缩着一个模糊的身影。他握着车把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随即又松开。脚下用力一蹬，自行车加速，迅速将那个身影甩在了身后。
他告诉自己：沈听白就是这样一个不知疲倦、没脸没皮的人。明天，后天，大后天……他一定还会准时出现在那个楼梯口，带着他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和那句千篇一律的“我喜欢你”。
就像每天升起的太阳一样，令人厌烦，却又无可奈何。
风吹过道路两旁开始泛黄的香樟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顾灼骑车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孤寂而笔直。他没有回头，所以他不会看到，梧桐树下的沈听白抬起头时，望着他消失方向的、那双盛满了疼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的眼睛。
春城的风里，还闻不到命运即将倾覆的血腥味。
只有少年人单方面的追逐，和另一个少年人习以为常的冰冷拒绝。像两条短暂交汇又迅速分离的线，一个燃烧着不自知的火焰，一个包裹着不自知的寒冰。他们都不知道，那些被忽略的细微疼痛，那些被轻掷的日常话语，正在悄然编织一张巨大的、名为“遗憾”的网。
沈听白抱着那个被拒绝的装着蛋糕的纸袋，靠在梧桐树上，缓了好一会儿，腹部的绞痛才慢慢平息下去，变成一种持续的、令人疲惫的闷胀感。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重新站了起来。脸上又努力地挂上了那副阳光灿烂、没心没肺的笑容。
“明天，”他对着空气，也像是给自己打气，小声但坚定地说，“明天一定会更好的！”他拍了拍校服裤子上的灰尘，拎起那个纸袋，朝着与顾灼相反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却固执。明天，他还会是那个准时出现在楼梯口，举着学生证或者别的什么，笑着说“顾灼，我喜欢你”的沈听白。
至少，在沈听白心里，这不过是追求路上一次小小的挫折，和一次暂时的、无关紧要的胃疼。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去融化那块名叫顾灼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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