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华九年的冬天在一种暗流潜藏的诡异平衡中,缓缓滑向了尾声。
前朝之上,那些针对北境慕容氏的弹劾之声,依旧如同北地朔风时不时刮起,卷起几片枯叶,却始终未能凝聚成摧城拔寨的暴风雪。
它们在帝王的默许下,维持着一种微妙的态势,既让慕容家如芒在背,不敢有丝毫松懈,又不至于真正伤筋动骨,引发朝局动荡。
这股风浪被最终谢清裕严格地拦在了前朝,并未过多蔓延至后宫,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新春佳节的脚步渐近,毓金宫倒也有了几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朱红的宫灯早早便悬挂于廊檐殿角,五彩的绸缎缠绕着栏杆。
我看得出,盛望舒在吩咐宫人用最热烈、最喜庆的装扮,竭力驱散着宫中的压抑。
谢清裕对于新年的赏赐,依旧毫不吝啬。
慕容舜华与叶云歌所得最为丰厚耀眼,绫罗绸缎、珠宝古玩、海外奇珍,流水般络绎不绝地送入昭阳宫与钟粹宫。
排场盛大,赏赐隆重,几乎让我错觉之前赏菊宴上的剑拔弩张、泣血控诉,都只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梦魇。
帝王的恩宠,有时便是这般,既能轻易抚平伤痕,也能瞬间掩盖所有不堪。
对我与兰殊,谢清裕的赏赐亦是不菲,既符合妃位的尊荣体面,细品之下,似乎也带了几分安抚与平衡之意。
而对于几位皇子及其生母,谢清裕更是展现出了为人父与为人君的十足慷慨。
尤其是盛望舒所出的嫡子谢琮,尚在襁褓,连话都不会说,所得的赏赐却已显露出远超其年龄的殊荣与厚重,无声地昭示着他在帝王心中无可撼动的地位。
除夕宫宴,殿内暖融如春,地龙与数十个巨大的炭盆共同驱散了冬夜所有的寒意。
觥筹交错间,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翩跹起舞,水袖翻飞,恍如仙境。
帝后高踞于最上方的龙凤宝座,接受着宗室亲王与命妇们的朝贺,一派四海升平、天家和睦、其乐融融的盛世景象。
妃嫔的座次也颇有深意。
我与慕容舜华分坐帝后左下首与右下首,而盛望舒似乎刻意为之,将叶云歌安排在了我的身侧,让性子更为淡泊的兰殊去挨着慕容舜华坐,暂时隔开了那两位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的冤家。
慕容舜华今日眉眼间的张扬似乎比以往收敛了些许,但只要她笔直地坐在那里,便是最明艳的存在,如同最炽热的火,吸引着周遭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叶云歌则选了一身更为沉静的绛紫色宫装,妆容依旧精致得无可挑剔,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眸深处,却始终氤氲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
两人之间隔着偌大的殿宇与喧嚣的人群,我瞧着,纵使二人目光偶尔在空中猝然相遇,不过瞬间便移开,连一丝伪装的客套与笑意都吝于给予。
这不死不休的态势,明眼人心知肚明。
她们二人,不过是在这普天同庆、万众瞩目的日子里,凭借着最后一丝理智与对皇权的敬畏,勉强维持着表面和睦罢了。
几位育有子嗣的妃嫔,今日都带了孩子前来。
皇长子,楚瑛用性命换来的那个孩子,如今已长成十几岁的少年,因自幼养在太后宫中,少见生人,性子显得格外沉静,甚至有些怯懦。
他低垂着头,规规矩矩地坐在安排好的位置上,很少主动言语。从他那安静瘦弱的模样,依稀还能看到楚瑛当年的影子。
谢清裕的目光掠过他时总是平淡无波,和对楚瑛没什么两样,缺乏一个父亲应有的温度,只余下帝王的审视与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淡漠。
相比之下,嘉嫔金沉璧所出的谢珹,虽刚满六岁,却显得灵秀聪慧许多。
我坐在上首,看着他被乳母牵着,小脸白皙,五官继承了金沉璧的精致,一双眼睛尤其清亮有神,虽在这样的场合也有些拘谨,但举止间已隐隐透出几分不同于皇长子的从容与大气。
每日去椒房宫晨昏定省时,总听盛望舒带着几分真心的夸赞,说这孩子读书认字极快,一点就透,我却未曾真正见识过。今日见了,倒确实让人心生喜爱。
兰殊所出的谢瑢,年纪尚小,穿着喜庆的红色小袄,圆滚滚的,在帝后和众人的逗弄下,只咿咿呀呀、口齿不清地背了首贺岁的诗,憨态可掬的模样逗得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轻笑,自然也无人会去苛求一个稚子有什么惊艳表现。
而最受瞩目的,自然还是被盛望舒亲自抱在怀中,尚在襁褓里咿呀学语的嫡子谢琮。
他连襁褓都是明黄色的,粉雕玉琢,承载着帝后最多的目光、最殷切的期望,以及这满殿最为灼热的关注。
盛望舒抱着他的动作小心翼翼,脸上带着属于母亲的温柔光辉,只是那光辉之下,依旧难掩一丝深重的疲惫与忧虑。
酒过三巡,殿内的气氛愈加热络欢腾。
谢清裕似乎今夜兴致极高,他含笑止住了殿中的歌舞,命内侍在御阶下备好小巧的书案与文房四宝,目光温和地看向已能习字的皇长子与谢珹,朗声道:
“新春佳节,万象更新。你们兄弟两个,既已开蒙读书,也来试试身手,不拘什么题目,各作一首小诗助兴,让朕与诸位爱卿也看看你们的进益,如何?”
皇长子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惊慌与无措。
他磨蹭了许久,在内侍的低声催促和满殿目光的注视下,才颤抖着拿起笔,匍匐在案上,一笔一划,写得极其缓慢艰难。
良久,他才放下笔,内侍将他面前的宣纸呈上。
谢清裕接过,读了出来,是一首中规中矩的咏雪诗,辞藻平淡,意境全无,甚至有些语句不通,全然看不出是一个十几岁少年所作。
谢清裕看了,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将诗稿递给身旁的盛望舒看了一眼,语气平和地勉励了句:“尚可,还需勤勉读书。”便再无下文。
皇长子如蒙大赦,连忙退回座位,将头埋得更低。
轮到谢珹时,这小家伙却是不慌不忙,先是像个小大人般,有模有样地向御座上的帝后行了个礼,然后才走到书案前。
那书案对他而言还有些高,他需微微踮脚。只见他提笔蘸墨,动作虽稚嫩却不见慌乱,略一思索,清亮的眸子眨了眨,便落笔纸上,不过片刻功夫,便搁下了笔。
内侍将他所作的诗稿恭敬呈上。谢清裕接过,目光落在纸上,先是微微讶异,随即轻声念出:
“爆竹惊残腊,和风入帝京。田畴苏冻脉,闾巷起欢声。
莫道春来早,天心即物情。愿同寰宇内,共乐圣时平。”
这诗不仅对仗工整,用词精准,更难得的是格局,远超一个六岁孩童对节庆的简单描摹,透出对民生福祉的关切与对盛世的颂扬,俨然有了几分心系天下的雏形。
我坐在下首,清晰地听到了周遭低低的赞叹。
这孩子竟有如此眼界?
我心下亦是微微一惊。
这诗里的气度,绝非寻常启蒙读物所能熏陶出来,倒像是有人悉心引导,将那些经世济民的道理,化入了童蒙教育之中。
惊叹之余,一股复杂的惋惜之情悄然漫上心头。
如此灵秀通透的孩子,心性开阔,若得悉心栽培,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一代贤王,辅佐社稷。
只可惜,谢清裕是一个如此执念于嫡子继承大统之人,珹儿并非中宫所出。
若这般天赋与心性能生在椒房宫,生在皇后腹中,那该多好?
帝后不必再为继承人的资质忧心,这孩子也不必因这过于耀眼的才华,在未来的岁月里,成为他嫡出弟弟潜在的威胁,或许能走得更稳、更远。
谢清裕反复看了两遍,龙颜大悦,抚掌笑道:“好!好诗!珹儿年纪虽小,却有此灵思,不拘泥,不匠气,难得!实在难得!”
他赞赏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下首因突如其来的赞誉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金沉璧身上,“嘉嫔,你将珹儿教养得极好。朕心甚慰!”
金沉璧立刻站起身,脸上适时地泛起红晕,带着受宠若惊的激动,连忙躬身:“陛下谬赞,是珹儿自己肯用功,臣妾不敢居功。”
谢清裕显然对谢珹的表现极为满意,兴致勃勃,当即对随侍在侧的首领太监道:“嘉嫔金氏,温婉淑德,克娴内则,抚育皇子,教子有方,皇子谢珹聪慧灵秀,深慰朕心。着,晋封为嘉妃,以示嘉奖!”
旨意一下,殿内贺喜之声便纷纷涌起。
金沉璧似乎也吃了一惊,但反应极快,立刻起身,行至殿中,深深叩首下去,声音依旧保持着一贯的、我见犹怜的柔弱与温顺,“臣妾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只留下那副恭顺谦卑的模样,与从前那个依附于慕容舜华小心翼翼求存的嘉贵人,似乎并无二致。
金沉璧到底还是爬上来了。
我端起酒杯,看向被众人围贺却依旧低眉顺眼的金沉璧,心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欣慰。
插曲很快过去,殿内依旧歌舞升平,欢声笑语。
我端坐于席上,目光掠过殿中那几个小小的身影,心中涌起的却并非纯粹的喜庆,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
皇长子那般怯懦平庸,几乎是楚瑛悲剧在血脉上的另一种延续。
他不得圣心,未来大抵也就是个富贵闲人,庸碌一生。或许,这对他来说,反是一种不幸中的侥幸,至少,不会让谢清裕生出什么立嫡立长的纠结来,不必被架在权力的烈火上炙烤。
至于瑢儿,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兰殊性子淡泊,只求孩子平安康健,想必也不会让他过早卷入夺嫡的漩涡。
然而,当我的目光最终落回凤座之上,落回盛望舒怀中那个粉雕玉琢、尚且不知人间忧愁的嫡子谢琮身上时,只能留下一声无声的叹息。
这个孩子,此刻能在母亲怀中安然酣睡,能承受着众人或真或假的赞美与注目,大概已是他漫长人生中,最后一段可以真正称之为清闲的时光了。
等他再长大一些,到了谢瑢那般开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年纪,他就会像他的兄长谢琏一样,被早早抱离母亲的怀抱,学四书五经、骑射武艺……
他会被要求成为一个完美的储君模板,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须符合储君的一切标准。
谢清裕对嫡子的期望向来炽热而偏执,他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孩童的天性与承受能力,他只会用他认定的最高效的方式,去塑造他想要的继承人。
我已经能看到,眼前这个襁褓中无忧无虑的婴孩,在不久的将来,会被谢清裕过分沉重的期望压得眼神失去光彩,会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晦涩难懂的经史子集偷偷打着哈欠,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孩子们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起,便已被书写了大半,而我们这些旁观者,也只能在这既定的轨道旁,看着他们走向各自或明或暗的终点。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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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我生之初尚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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