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华十一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些,宫墙上的积雪层层叠叠,久久不化,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谢琮的病,依旧在反复中不可逆转地滑向深渊。
太医院的脉案与药方早就雪片般堆满了谢清裕的御案,用药一次比一次刁钻名贵,字里行间透出的束手无策,却也一次比一次更清晰。
我能感觉到,谢清裕起初那份属于父亲的焦灼与不肯放弃的期盼,正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所取代。
他并未明言,甚至不曾减少探望的次数,派去椒房宫的太医规格越来越高,随侍的人手越来越多,似乎在用这种极致的外在重视,来填补内心那份不愿、也不敢承认的失望。
与此同时,他去探望金沉璧所出的谢珹以及兰殊所出的谢瑢的次数,明显勤了许多。
他终究是清醒的。
我站在长乐宫的窗边,心中一片冰凉。对嫡子继承的执念再深,再符合他的期望,也抵不过现实残酷的磋磨。
谢琮孱弱的生命,盛望舒每况愈下、几乎被抽空了神魂的身心,都逼着他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其他的希望。
他必须为自己,为大荣万里江山,寻找新的支点。
椒房宫如今已彻底被浓得化不开的药味笼罩,盛望舒的精神并未因谢清裕频繁的探望而有丝毫起色,好的时候能勉强坐起说几句话,更多时候,则是陷在昏沉的睡眠里,或是就那么静静地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目光空茫地望着庭院里凋敝的景色。
谢清裕总是去看她,温言细语地安慰,甚至亲手端起药碗,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喂到她唇边,姿态做得十足十的体贴情深。
有时,我恰好在旁侍奉汤药,看着他低垂的、温柔的眉眼底下深不见底的平静,再看向盛望舒,我的心只余一片无边无际的悲凉。
他们之间,究竟还剩下些什么?
是年少结发、相伴十余年沉淀下来的习惯与责任,还是仅仅为了维持必须给天下人看的表象?
二人之间的深情一度被京中传为佳话,甚至连母亲都曾郑重告诫于我,是否早已在这权力的倾轧、子嗣的磨难、以及无数个身不由己的日夜里,被消耗殆尽?
因着皇后的病重,六宫事务早已几乎完全落在了我的肩上。
人事调度,年节庆典,宫中庞大的用度开支,一切都被我打理得井井有条,上下肃然,连一贯挑剔的谢清裕也寻不出错处。
谢清裕对此显然是满意的,来长乐宫的次数也较以往勤了些。
只是,他每次来,无论是谈论宫务还是闲话家常,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在我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停留片刻,言语间满是期望。
“羲和,”每次都是这样,他状似无意地提起,“如今宫中子嗣不丰,珹儿和瑢儿虽好,你若能有个自己的孩子,这宫里也能更热闹些,朕心亦安。”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你协理六宫,夙夜辛劳,有个孩子傍身,将来也算有个坚实的依靠。”
我垂眸,恭敬地应是,声音平稳,心中却是一片苦涩的清明。
一个流淌着自己血脉的骨肉,在这冰冷的宫闱里,何尝不是一点微末的暖?我何尝不曾在深夜里偷偷渴望过?
可早年经年累月服下的避子药,早已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悄然侵蚀了根本。
这苦果,终究要由我自己,一点点吞咽下去,连同那点微末的期盼,一起埋葬。
不久,一道旨意下达未央宫,晋封兰殊为纯贵妃。
我听闻消息,第一时间便赶去道贺。我看着兰殊接过那卷沉重的金册时依旧清冷眉眼间,再看看她身边由乳母抱着,正咿呀学语的谢瑢,心中是真心实意为她高兴。
我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由衷道:“兰殊,恭喜你。这是你应得的。”
她反握住我的手,力道有些重,眼中闪烁着彼此才能懂的复杂光芒,有感慨,更多的是一种走过漫长幽暗终见微光的唏嘘:“羲和,我们走到今日,都不容易。”
是啊,都不容易。
兰殊用她的满腹才情、多年的隐忍退让,和一个健康聪颖的皇子,终于换来了这贵妃的尊荣,在这后宫之中有了更稳固的立足之地。我是真心为她感到松了口气。
然而,高兴之余,我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投向椒房宫的方向。
宫中如今有一位病体支离、形同虚设的皇后,和两位并立的贵妃。谢清裕此举,是为了平衡我与兰殊,还是,他已经开始在不动声色地,为盛望舒的万一做着铺垫?
那个曾经需要她提点、庇护的侧妃景羲和,如今已与她并肩,甚至早已悄然走到了她的前面。
彰华十一年冬,我独自站在长乐宫高高的殿阶上,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感攫住了我。
权力在手,故人零落。
我似乎得到了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站在了离凤座仅一步之遥的地方,俯瞰众生。
可环顾四周,叶云歌心死神伤,形同槁木;盛望舒油尽灯枯,半离人世;兰殊虽得晋升,拥有了皇子傍身,可在这步步惊心的地方,谁又不是如履薄冰?
而我自己,手握协理六宫之权,看似风光无限,却可能终生都无法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这就是我们这些女子,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苦苦挣扎、算计、隐忍了十余年,最终换来的结局吗?
我不甘心。
这个漫长而残酷的冬天,到底还是没能留住那个孱弱的小生命,谢琮在一个寂静的深夜,悄然离世。
没有惊天动地的哭嚎,连悲伤都被这沉重的宫闱压抑着。丧仪依制举行,规矩周全,规模与当年谢琏夭折时相比,却是远不能及。
椒房宫的方向,在那之后再未传来任何大的声响,死寂得可怕。
盛望舒的病情,在失去这最后一个精神寄托后,如同断线风筝急转直下,太医院轮番值守,珍贵药材流水般送入,却连一丝涟漪都惊不起。
我也常去看她,可她大多数时候都陷在深沉的昏睡之中,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偶尔清醒片刻,眼神也是空茫一片,仿佛透过眼前的人,望向了某个只有她和她的孩子们所在的地方。
她的魂魄,已然随着谢琏和谢琮,先一步离开了令人窒息的深宫。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后娘娘怕是撑不过这个春天,即将随爱子而去时,谢清裕却忽然颁布了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诏书——欲奉皇太后,携皇后、皇子及高位妃嫔,于暮春时节启程,往江南东巡,美其名曰体察民情,览阅春色。
诏书中明确要求,盛望舒必须伴驾同行。
消息传来时,我正坐在书案前,核对内务府呈上来的南巡初步用度,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沉香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声音都带着颤:“娘娘,陛下竟要让皇后娘娘一同去?娘娘凤体如此沉重,气息奄奄,如何经得起这千里舟车劳顿?这岂不是……”
她未尽之语,我心中了然。
这和催命,又有什么区别?
谢清裕,你究竟想做什么?
是觉得她留在宫中已然碍眼,想让她在这漫长的旅途上自然地消逝,免得死在宫里,惹来更多非议与麻烦?
还是想借这次声势浩大的南巡,向天下臣民展示你仁德重情、对结发妻子不离不弃的形象,即便皇后病重,你仍要带她一同览阅江山春色,全了你那圣君明主的贤名?
然而,在这沉重的思绪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雀跃,竟悄然在我心底冒出头来。
江南……
那个兰殊口中无数次吟咏描绘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江南;那个她在诗词中赋予灵魂、在琴音里流淌着乡愁的故土;那个我只在书卷画卷中神游过,却以为此生都将困于这四四方方的宫墙内,只能凭借贫瘠的想象去勾勒的人间仙境。
没想到,山重水复,竟真有亲眼得见、亲身踏入的一日。
这份喜悦是如此的不合时宜,让我下意识地想要将它摁灭,可那点对广阔天地、对诗意远方的本能向往,却像一点星火,在心底顽固地闪烁。
很快,兰殊便来到了长乐宫。
她罕见地穿了一身新裁的春衫,颜色依旧是她钟爱的浅碧,眉眼间常年笼罩的拒人千里的清冷,此刻被一种极其明亮的光彩所取代,脸颊都透出了激动的红晕。
她快步上前,一把握住我的手,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压抑不住的哽咽:“羲和!你听到了吗?江南,我们可以去江南了!”
她的眼眶迅速泛红,“我以为这辈子都回不去了,自从当年父亲送我入王府,我就以为江南只剩下梦里的烟雨楼台,杏花春雨了……我从未想过,竟还有回去看看的一天!”
她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我看着她,心中那份微弱的雀跃似乎也被她的情绪感染、放大,
我回握住她颤抖的手,露出一个这些日子以来最为真切的笑容:“是,我们可以去看看了。去看看诗里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去看看你画中的杏花春雨,小桥流水。”
兰殊用力地点头,泪水终于滑落,她却顾不上去擦,随即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眼底的喜悦稍稍收敛,染上了一抹深切的忧色:“可是皇后娘娘这般情形,千里舟车劳顿,她如何受得住?陛下此举,实在是……”
她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彼此心中的忧虑与不忍。
那个曾经端庄贤德、母仪天下,也曾在这深宫之中痛苦挣扎、无奈隐忍的女人,如今被病痛和接连丧子的巨大悲痛折磨得形销骨立,魂魄半离,却还要被强撑着,推上那漫长而颠簸的旅途。
这南巡之路,对兰殊而言是近乡情怯的归途;对我而言,是一次见识天地的难得机遇;可对盛望舒……恐怕,是通往生命尽头的、最后一段残酷而冰冷的煎熬。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千言万语,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无论如何,旨意已下。”我望向窗外,暮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映照着囚禁了我们多年的深深宫苑,“我们尽力在路上看顾好皇后娘娘罢。”
“至于江南……”我的声音里不自知地带上了几分飘忽与憧憬,“且行且看罢。”
望舒也要殁了TT[化了][求求你了][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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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琮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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