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附中的傍晚，是属于汗水和喧嚣的。
夕阳熔金，泼洒在宽阔的塑胶篮球场上，将奔跑跳跃的身影拉成长长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橡胶摩擦地面的焦糊味、少年人蓬勃的荷尔蒙，以及此起彼伏的呼喊。
“瑾哥！这边！”一声粗犷的吼叫穿透嘈杂。
贺栀瑾如同橘红色闪电，一个灵巧的变向，晃过面前防守的高大男生。汗水顺着她利落的短发鬓角滑落，滴在微敞的领口，洇开深色的痕迹。她嘴角噙着一丝不羁的笑意，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篮筐。运球、急停、跃起——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天生的潇洒和力量感。篮球在她指尖听话地旋转，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
“进了！漂亮！”场边爆发出一阵喝彩。
贺栀瑾落地，随手抹了把额头的汗，冲队友张鹏扬了扬下巴，笑容张扬又明亮。她是这片球场绝对的中心，南华附中篮球校队的明星后卫，贺栀瑾。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颗小太阳，照亮了这片充满雄性竞争的空间。
“瑾哥，再来一局？”张鹏抱着球，意犹未尽。
“不了，”贺栀瑾摆摆手，气息微喘，眼睛却亮得惊人，“歇会儿，练练手活儿。”她习惯在训练结束后加练一会儿投篮，享受那种纯粹的、篮球与篮网摩擦的唰唰声。
她走到场边，捡起自己的篮球，橘红色的表皮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她拍打着球，节奏稳定，目光扫视着球场边缘，寻找一个安静点的角落继续练习。
球场一侧，靠近一排高大梧桐树的地方，相对安静。浓密的树荫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喧嚣隔开了一层。就在那树荫最深处，靠近锈迹斑斑的旧铁丝网围墙处，一个单薄的身影吸引了贺栀瑾的注意。
那是个女生。穿着洗得发白的南华附中校服，不合身地套在身上，显得更加瘦削。她背对着球场，盘腿坐在草地上，膝盖上支着一块……画板？一块看起来极其廉价、边缘都有些开裂的旧画板。她低着头，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要将自己完全嵌入那片阴影里，与球场上的热火朝天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贺栀瑾挑挑眉。画画的？她见过不少在校园写生的美术生，但通常都在花坛边或者图书馆附近，很少会有人选择在篮球场边，尤其是这么个角落。而且，那身影散发出的气息……太沉了。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激不起半点涟漪，只有无尽的沉寂。
她没多想，拍着球走过去，打算在离那女生不远不近的地方练习。球撞击地面的“嘭、嘭”声在安静的角落显得格外清晰。
女生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近在咫尺的声响毫无反应。只有握着铅笔的手指在粗糙的纸面上缓慢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贺栀瑾站定，屈膝，抬手，瞄准远处的篮筐——那个角落篮筐几乎没人用，网都破了半边。她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手腕发力，将球投出。
橘红色的篮球旋转着飞向篮筐。弧线很美，力量也恰到好处。眼看就要空心入网——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一只不知从哪个方向飞过来的篮球，带着巨大的冲力，狠狠撞在贺栀瑾投出的球上！
“砰！”
一声闷响，如同重锤砸在朽木上，刺耳地撕裂了傍晚短暂的宁静。
贺栀瑾眼睁睁看着自己投出的球被撞得偏离轨道，像一个失控的炮弹，带着被撞后剩余的动能，呼啸着，精准无比地砸向树荫下那个毫无防备的单薄背影！
“小心——！”贺栀瑾的惊呼脱口而出，带着惊骇和懊恼。
一切都发生在太快。
那个背对着她的瘦弱身影，肩膀猛地剧烈一缩，像被无形的重物狠狠击中。身体下意识地向前扑了一下，发出一声极低的、压抑的闷哼。
而支撑在她膝盖上的那块本就摇摇欲坠的旧画板，成了这场意外最直接的牺牲品。
“咔嚓！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炸开！
廉价的木质画板应声从中断裂！木屑飞溅，几片薄薄的木板彻底崩开。上面夹着的、厚厚一沓画稿，如同受惊的白鸽，哗啦啦散落一地。傍晚微燥的风立刻卷起它们，翻滚着，飘散在草地上、灌木丛边、甚至沾上了铁丝网的锈迹。
贺栀瑾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起来。她几步冲了过去，带着一身汗水和运动后的热气，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抓那些散落的纸片。
“对不起！对不起！同学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她连声道歉，声音因为紧张和愧疚而拔高。手指胡乱地抓住几张飘到脚边的纸。
指尖触碰到其中一张时，她急切的道歉戛然而止，动作也瞬间僵住。
纸上没有预想中的静物素描或校园风景速写。没有规整的线条，没有和谐的光影。
只有大团大团浓重得化不开的铅灰色、压抑的深蓝和仿佛凝固血迹般的暗红，混乱地交织、覆盖、涂抹。扭曲的线条像挣扎的荆棘，又像无数张无声嘶吼、痛苦变形的嘴。整个画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混乱，透过粗糙的纸面，直直攥住了贺栀瑾的心脏。这不像一幅画，更像一场无声的灾难现场，一个灵魂深处的废墟。
一股冰冷的粘稠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贺栀瑾愣住了，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那个被砸到的女生。
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猛地伸过来，狠狠夺走了她指尖那张残破的画纸。动作快得像被烫到，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防御和……一种被窥见最不堪秘密的狼狈。
贺栀瑾猝不及防，手指被纸边划了一下，留下浅浅的白痕。她抬起头，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非常清秀的脸，皮肤是缺乏血色的苍白。眼睛的形状很漂亮，像初绽的杏花花瓣，本该盛着春水，可此刻里面却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戒备、疏离，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破碎的脆弱感。她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没有血色，微微颤抖着。额角似乎被飞溅的木屑划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是余祈年。贺栀瑾认得她，或者说，知道这个名字。那个靠全额奖学金进来的特困生，永远独来独往，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成绩好得惊人，但眼神冷得像冰。
“你赔不起。”余祈年的声音很低，像砂纸摩擦过粗粝的墙面，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她紧紧攥着那些散落的画稿碎片和画板的残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她仅存的、最后的壁垒。
说完，她不再看贺栀瑾一眼，也似乎完全不在意额角的红痕，只是迅速而狼狈地弯腰，将地上散落的画稿碎片——无论大小——都飞快地捡拾起来，连同那堆画板的“废墟”，紧紧抱在怀里。那堆东西在她瘦弱的臂弯里显得格外沉重，像抱着一座摇摇欲坠的坟墓。
她像一个被惊扰后急于逃离的幽灵，抱着她的“残骸”，低着头，迅速消失在通往老旧教工宿舍楼方向的小径尽头。夕阳的余晖在她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倔强又脆弱，很快被更深的暮色吞没。
贺栀瑾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那句卡在喉咙里的“我赔你个更好的”最终也没能说出口。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她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慌乱中抓到的另一张碎片。上面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铅灰色，像极了余祈年眼底那片深潭的颜色。
*赔不起？*
贺栀瑾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粗糙的纸边，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闷感堵在胸口。她脚边，那个惹祸的篮球静静躺着，橘红色的表皮沾了点草屑和灰尘。南华附中的篮球明星，第一次在球场上感到一种茫然的挫败。她引以为傲的速度、力量、精准度，在这个“赔不起”面前，显得那么笨拙和无力。那画上的灰暗和混乱，那女生眼底深不见底的冰冷，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她向来阳光明媚的心上。
“瑾哥！嘛呢？发什么呆？”张鹏的大嗓门在身后响起，他抱着球跑过来，顺着贺栀瑾的目光看向那条空无一人的小径，“谁啊？刚好像撞到人了？”
贺栀瑾回过神，弯腰捡起自己的篮球，用力拍了两下，像是在驱散心头那股莫名的寒意和滞闷。“没事，”她声音有点闷，努力想挤出惯常的笑容，却不太成功，“一个……画画的同学。不小心砸坏人家东西了。”
“嗨，赔她个新的呗！多大点事儿！”张鹏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走走走，再打半场！”
贺栀瑾没动。夕阳沉入远山，只在她指尖留下一点微凉的余温。她低头看着那张灰暗的画纸碎片，又抬头望向余祈年消失的方向。赔个新的画板当然容易，可那些被风吹走的、沾着泥土和锈迹的画稿碎片呢？那些浓得化不开的铅灰色和暗红呢？那个女生眼中深潭般的冰冷和那句“你赔不起”呢？
这些东西的分量，似乎远远超出了她十七年顺遂人生的认知边界。
“喂，贺栀瑾！真不去啦？”张鹏又喊了一声。
“不去了。”贺栀瑾深吸一口气，将那张小小的、带着灰暗色彩的碎片，小心地塞进了运动裤的口袋里。然后弯腰，捡起自己的篮球，转身朝宿舍方向走去。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少了几分平日的张扬，多了点若有所思的沉重。
篮球在她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橘红色的光泽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黯淡。一个脱手的篮球，撞碎的不止是一块廉价的画板，更像是在无意间，撞开了一道厚重屏障的缝隙。缝隙后面，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被灰暗浓雾笼罩的世界。而她，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脚踏在了那条通往迷雾深处的边界线上。
她不知道，那个叫余祈年的女生，此刻正蜷缩在老旧宿舍楼那个狭小冰冷的隔间里，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怀里紧紧抱着那些破碎的画稿和画板残骸，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额角的红痕隐隐作痛，手腕上被木茬划破的地方渗出血珠，染红了苍白的皮肤。但这些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底那片被粗暴闯入、被窥见、被践踏后的荒芜来得尖锐。
贺栀瑾那句响亮的道歉和惊愕的表情在她脑中反复回放。还有那张被夺回的、画满扭曲灰暗的纸……
“赔不起……”
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声音闷在布料里，带着绝望的沙哑。不是赔不起画板，是赔不起被撕开的伪装，赔不起被阳光无意间照亮的、那一片狼藉的废墟。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将小小的房间吞没在彻底的黑暗中。只有角落里，那些散落的、被撕碎的画稿碎片，在死寂中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灰暗调色盘禁锢的灵魂。而在不远处的女生宿舍楼，贺栀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张粗糙的纸片，那上面浓重的铅灰色，仿佛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一个不羁如风的篮球明星，一个蜷缩在灰暗角落的绘画幽灵。一次意外，两颗截然不同的星球，在名为南华附中的宇宙里，轨迹第一次发生了碰撞。余波震荡，无人知晓，这脱手的篮球砸开的裂痕，最终会将她们引向何方。夜，深了。南华附中沉入梦乡，只有风穿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像一声悠长而未知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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