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附中沉入午夜。
白日里的喧嚣彻底沉寂，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像不知疲倦的野兽在黑暗中奔袭，用力摇撼着宿舍楼的窗框。空气闷热粘稠，预示着风暴的临近。
贺栀瑾睡得并不安稳。白天篮球场边那一幕——碎裂的画板、散落的灰暗画稿、余祈年那双深潭般冰冷又破碎的眼睛，还有那句沉甸甸的“你赔不起”——像一组杂乱无章的慢镜头，反复在她脑海中闪回。那张被她塞进口袋的铅灰色画纸碎片，此刻正静静躺在书桌上，在台灯微弱的光线下，那片浓重的灰暗仿佛有了生命，无声地吞噬着周围的光线。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试图将这些扰人的画面驱散。不就是赔个画板吗？明天一早就去买个最好的赔给她。可心底深处，那女生单薄倔强又脆弱的背影，那画稿上扭曲挣扎的线条，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那里，隐隐作痛。她从未想过，在这个阳光普照的校园里，会有那样浓稠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灰暗存在。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厚重的夜幕，瞬间将昏暗的寝室映照得如同白昼。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头顶轰然炸开，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劈开。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耳膜，连床板都似乎随之震动。
贺栀瑾被彻底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猛地坐起身，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窗外，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密集得如同无数急躁的鼓槌在疯狂擂动。暴雨，以倾盆之势降临了。
她起身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窗边，准备关紧被风吹得哐当作响的窗户。雨幕像巨大的帘子垂挂在天地间，远处的路灯在雨水中晕开模糊的光团。就在这时，一道更近、更亮的闪电划过——
“咔嚓！”
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宿舍楼侧后方那栋低矮的、用于堆放杂物的老建筑——体育器材室。也就在那一刹那，贺栀瑾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器材室虚掩的门缝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是老鼠窜过那种快速的影子。更像是一个蜷缩着的、模糊的黑影，在闪电刺目的光亮下，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她的心脏猛地一紧。器材室？这么晚了，又下着这么大的雨，谁会躲在那里？而且，那虚掩的门……白天训练结束时，器材室管理员老王明明锁了门的！
疑惑和一丝莫名的不安攫住了她。白天余祈年抱着画板残骸消失的方向，似乎也通往那片区域……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蛇，倏地钻进了贺栀瑾的脑海。
来不及细想，也顾不上披外套，贺栀瑾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趿拉着拖鞋就冲出了寝室。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窗外肆虐的暴雨声和风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阴森。她几乎是跑着穿过长长的走廊，冲下楼梯，推开宿舍楼厚重的铁门。
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狂风瞬间扑面而来，打在她只穿着单薄T恤的身上，激得她一个哆嗦。她顾不上冷，将校服外套胡乱顶在头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风雨飘摇中的器材室。雨水很快浸湿了她的裤脚和拖鞋，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水洼里。
器材室的门果然虚掩着，在狂风中微微晃动，发出吱呀的呻吟。里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浓重的灰尘和铁锈混合的潮湿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贺栀瑾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从湿漉漉的裤袋里摸出手机，颤抖着手指划开屏幕，按亮了手电筒功能。
一道刺眼的光柱猛地刺破黑暗，像一把利剑，扫过器材室内部。
里面堆满了废弃的体育器械：生锈的杠铃片、破旧的体操垫层层叠叠垒得像小山、散了架的跳马、蒙尘的球网……空气里弥漫着腐朽和陈旧的气息。光柱在角落里扫过——
找到了！
在器材室最深处、一堆破旧体操垫和生锈器械形成的夹角里，一团模糊的黑影正蜷缩着。那身影抱紧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湿漉漉的长发黏在苍白的脖颈上，单薄的校服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整个人缩成极小的一团，像一只被世界遗弃在暴风雨中的雏鸟。
是余祈年！
贺栀瑾倒抽一口冷气，手机光柱因为手抖而晃动了一下。她怎么会在这里？！这副样子……
“余祈年？”贺栀瑾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潮湿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角落里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兽被强光照射到，下意识地将自己抱得更紧，头埋得更深，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贺栀瑾的心被狠狠揪紧。她顾不上太多，快步上前：“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
“别碰我！”
一声尖锐的、带着破碎哭腔和极度恐惧的嘶喊骤然炸响！像一根淬毒的针，狠狠刺破了压抑的空间，甚至盖过了窗外的雷雨声。
余祈年猛地抬起头！
手机的光柱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
那张清秀的脸此刻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混合着……额角那道新鲜的、还在渗血的擦伤！而那双曾经只是冰冷的杏眼，此刻盛满了被逼到绝境的惊恐、绝望和无助，如同即将溺毙的人最后的挣扎。她的嘴唇被咬破了，渗出血丝，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拒和逃离。
闪电再次亮起，惨白的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瞬间照亮了整个角落！
这一次，贺栀瑾看得清清楚楚——
余祈年因为挣扎和蜷缩，破旧短袖的袖口被蹭上去了一截，露出了小半截苍白的手臂。而就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赫然交错着几道刺目的淤青！紫红色的、边缘肿胀的新伤，覆盖在暗黄色的陈旧伤痕之上，像肮脏丑陋的地图烙印，狰狞地烙印在脆弱的皮肤上！
触目惊心！
贺栀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白天画稿上那些凝固血迹般的暗红，此刻有了最残忍的具象化！那不是艺术表达，那是真实的、暴力的痕迹！
“你……”贺栀瑾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的手……谁干的？！”
余祈年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溃，眼中的绝望几乎化为实质。她猛地将手臂缩回，用湿透的袖子死死盖住那些伤痕，仿佛那是她最大的耻辱和秘密。“走开！你走开！别看我！滚啊——！”她歇斯底里地嘶喊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身体拼命地向冰冷的墙壁缩去，仿佛要将自己嵌进去，彻底消失。
贺栀瑾的脚步被钉在原地，像生了根。她看着那双盛满痛苦、恐惧和极度抗拒的眼睛，看着那些在手机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的伤痕，看着余祈年濒临崩溃的颤抖……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鼻尖涌上强烈的酸涩。她想起了那块被砸坏的旧画板上扭曲的线条，想起了散落一地的灰暗画稿。
原来，那不是艺术。那是求救的信号，是无声的哀鸣，是这个女生在绝望中用铅笔刻下的、自己灵魂的伤痕！
沉默在狭小、潮湿、充满铁锈和雨水味道的空间里弥漫、发酵。只有窗外疯狂的雨声和雷声，以及余祈年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和急促到濒临窒息的呼吸。
贺栀瑾握着手机的手也在微微发抖。愤怒、心疼、无措、还有一股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在她胸腔里翻江倒海。她该怎么帮她？她能做什么？余祈年像一只炸开所有尖刺的刺猬，任何靠近都只会让她伤得更重。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在混乱的角落里逡巡，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寻找。然后，她的视线定格了。
在余祈年拼命蜷缩的脚边，静静躺着一样东西——一块被水渍浸湿、边缘粗糙、裂开一道长长口子的旧木板。
是下午那场意外的主角。那块被她的篮球砸裂的、余祈年的旧画板。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贺栀瑾混乱的思绪。清晰、直接、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笨拙和执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几乎要让她也哭出来的情绪，慢慢地、极其小心地蹲下身。她伸出手，没有去碰余祈年颤抖的身体，甚至没有去碰她冰冷的手。她的指尖，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拂过余祈年脸上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
余祈年的身体猛地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眼中的绝望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取代，连哭泣都瞬间停滞了。那指尖的触感，带着陌生的温热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试探。
然后，在余祈年空洞又惊愕的目光中，贺栀瑾的手越过了她颤抖的身体，稳稳地、坚定地捡起了地上那块裂开的、湿漉漉的旧画板。
她的指腹划过粗糙冰冷的裂口边缘，雨水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她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
她抬起头，迎上余祈年那双被泪水模糊、空洞又惊愕的眼睛。她努力地向上弯了弯嘴角，扯出一个有点笨拙、甚至有些难看，却在这一刻异常明亮、异常坚定的笑容。
“……碰这个总行吧？”
她晃了晃手中那块残破的、沾满雨水和泥土的旧画板，像举着一面投降的白旗，又像递出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赔你个新的。”她顿了顿，声音在雨声中异常清晰，“在那之前……”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余祈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纯粹的、灼热的期待和承诺：
“我当你新模特，行不行？免费的。”
“……”
雨点疯狂地敲打着器材室单薄的铁皮屋顶，声音密集得如同千军万马奔腾，震耳欲聋。
余祈年怔怔地看着她。
看着那张被手机光线映亮的脸庞。湿漉漉的短发贴在额角，水滴顺着下颌滑落，T恤湿透贴在身上，显得有些狼狈。可那双眼睛，在这样狼狈的姿态下，却亮得惊人，像这狂暴雨夜唯一的光源，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和绝望，直直地照进她冰封死寂的心湖深处。
那光芒太灼热，太陌生，太……令人恐惧。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痛苦和恐惧。那泪水里混杂了太多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的东西——被窥见不堪的羞耻？被强行闯入领域的愤怒？被这突如其来的、笨拙又执拗的“交易”砸中的茫然？还是……在那片无边黑暗里，骤然看到一丝微弱火苗时，本能地、无法抗拒的……渴望？
“呜……”
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不再是尖锐的嘶喊，而是如同受伤小兽般无助又绝望的悲鸣。她猛地低下头，将脸重新埋进冰冷潮湿的臂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在废弃器材室的角落里，与窗外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交织在一起，撕心裂肺。
贺栀瑾没有催促，也没有再试图靠近。她只是安静地蹲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冰冷、裂开的旧画板，像握着一份沉甸甸的、无声的承诺。手机的光柱微微晃动，照亮了余祈年颤抖的肩膀和湿透的发顶，也照亮了贺栀瑾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定。
窗外，闪电再次撕裂浓墨般的夜幕，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室内的一切：蜷缩哭泣的少女，蹲守的篮球明星，还有她们之间那块象征着毁灭与可能的、裂开的画板。雷声滚滚而来，仿佛要涤荡尽这世上所有的阴霾与不公，为这场暴雨夜里的救赎，奏响悲怆而充满力量的序曲。
雨，还在疯狂地下着。但在这片被遗忘的废墟角落，一道微弱的光，已经固执地亮起。它能否穿透这厚重的黑暗，融化那冰封的壁垒？无人知晓。贺栀瑾只知道，她捡起了那块画板，也捡起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而余祈年那崩溃的哭声里，除了绝望，似乎也终于掺杂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气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