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持续着。仿佛连那微弱的呼吸声都消失了。时间如同凝固的琥珀,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沉重地压在贺栀瑾的心上,也压在中心广场上所有屏息凝望的学生心上。风似乎也停止了流动,只有初升的朝阳,将金色的光芒毫无保留地泼洒在玻璃幕墙上那幅巨大的、布满裂痕的拼贴画上,让贺栀瑾的笑容和那片燃烧的花海,散发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芒。
贺栀瑾紧紧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像一面急促的战鼓。她仰着头,目光死死锁住教工家属楼二楼那扇熟悉的窗户。厚重的、墨绿色的窗帘依旧紧闭着,像一块拒绝光明的幕布,隔绝着两个世界。
一秒。
两秒。
三秒。
广场上的议论声早已彻底平息。成百上千道目光,带着紧张、期待、疑惑、还有无声的祈祷,聚焦在那扇窗户,又投向广场中央那个挺直脊背、如同灯塔般伫立的短发身影。宋屿下意识地抓住了苏晚的手腕;林念双手合十抵在下巴;陈默紧抿着唇,眼神锐利如鹰;张鹏和篮球社的兄弟们攥紧了拳头;沈明瑜靠在贺正霆身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连打印店的小王也挤在人群里,仰着头,忘记了呼吸。
死寂。
就在贺栀瑾几乎要以为电话已经断线,或者那头的人已经彻底放弃时——
听筒里,终于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声响。
那不像人类的声音,更像某种沉重枷锁在深渊里被艰难拖动的摩擦声,又像是冰封千年的河面,在内部巨大压力下,终于不堪重负地裂开第一道缝隙时发出的、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呻吟。
“嘎吱……”
紧接着,是老旧窗框生涩、缓慢、带着刺耳金属摩擦声被推开的声音——
“吱呀——!”
那声音,如同开启了一个尘封千年的墓穴,又像是推开了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艰难、痛苦、抗拒,却又带着一种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在寂静的广场上空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惊心动魄。
贺栀瑾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只见二楼那扇墨绿色的厚重窗帘,在窗框被推开一道缝隙的刹那,猛地被从里面扯开!
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死死地抓着厚重的窗帘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接着,一张脸,出现在那骤然涌入光明的窗口。
是余祈年。
她的脸色比贺栀瑾在破败客厅里看到的更加惨白,像一张被过度漂白的纸,没有一丝血色。长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遮住了部分视线。那双曾经空洞死寂的杏眼,此刻因为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睁得极大,瞳孔在接触到外面刺目光线的瞬间,生理性地猛烈收缩,却依旧死死地、死死地望向下方!
她的目光,第一眼,就撞上了教学楼玻璃幕墙上那幅高达三米的巨画!
那幅画!
那张脸!
那片花海!
那是她的画!是她用灵魂和色彩描绘的贺栀瑾!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捕捉到的光!
可是……它们不是被撕碎了吗?不是被踩在肮脏的鞋底碾成了泥泞和碎片吗?不是连同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一起被彻底毁灭在冰冷绝望的墙角了吗?
为什么……它们会在这里?!
以如此庞大、如此破碎、却又如此……完整的方式,重新矗立在这个世界的中心?!如同被献祭的圣物,又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
那些纵横交错的胶带痕迹,那些无法弥合的裂痕,像一道道发光的、金色的伤疤,烙印在贺栀瑾灿烂的笑容上,烙印在那片燃烧的蔷薇花海上!它们不再掩饰毁灭,它们宣告着毁灭,却又以一种更加惨烈、更加震撼、更加无法被忽视的姿态,宣告着重生!
阳光!金色的、温暖的、铺天盖地的阳光,正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整幅巨画上!那些裂痕,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仿佛不是伤痕,而是通往光明的路径!
余祈年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这无法理解的、过于庞大的景象迎面重击!她下意识地用那只抓着窗帘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强行压抑的抽气声,像濒死的鱼在岸上徒劳挣扎。
然后,她的目光,像失控的探照灯,疯狂地扫向四周!
食堂入口的立柱!那上面覆盖着的,是她笔下那条充满生机的林荫道!此刻布满拼接的痕迹,在晨光中坚韧地延伸!
中心广场的公告栏!她的艺术角落窗边习作!冷裱膜反射着晶莹的光!
通往宿舍的林荫道旁!那些小小的橱窗里!她的静物!她的速写!
甚至……教师办公楼和校长室的窗户下方!也贴着她的小幅作品!
目光所及之处!
目光所及之处!
整个南华附中!她熟悉又陌生的、灰蒙蒙的、曾经只想逃离的校园!
此刻,如同被无数巨大的、发光的、由她亲手绘制又被无情撕碎的星辰碎片所覆盖!所点亮!所燃烧!
全世界……都是她的画布了。
贺栀瑾的话,像一道惊雷,在她死寂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不再是隔着电话的虚幻宣告,而是眼前这铺天盖地、无法回避的、铁一般的事实!
“呃……”
一声极其压抑的、短促的吸气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从指缝间漏了出来。那声音里积压了太多年的委屈、恐惧、绝望、不被看见的痛苦、被践踏的尊严、以及此刻这巨大到无法承受的震撼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陌生的洪流!
那被强行压抑的抽气声,猛地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破碎的哽咽!那哽咽起初被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发出小兽般绝望又无助的呜咽,紧接着,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所有理智和尊严的堤坝,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呜哇——!!!!!”
哭声通过电波传来,在寂静的广场上空,在无数双年轻的眼睛注视下,如同山崩海啸般爆发!那不是悲伤,那是长久冰封的河面在春日暖阳下轰然崩塌的巨响!是被活埋者重见天光时痛彻心扉的宣泄!是灵魂深处那座沉寂死火山突然喷发的熔岩!积压了十七年的黑暗、痛苦、压抑、不被理解的孤独、被暴力撕碎的恐惧……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化作这滔天的泪水和撕心裂肺的哭喊!
哭声回荡在晨光中的校园,不再是一个人的悲鸣。它被教学楼玻璃幕墙上的巨画所承载,被食堂立柱上的林荫道所延伸,被公告栏上的光影所折射,被林荫道旁的小画所铭记……被广场上成百上千颗年轻而炽热的心跳所承托!这哭声,变成了一种最原始、最震撼、也最直击灵魂的宣告!宣告着一个被撕碎的灵魂,在废墟之上,发出了第一声震耳欲聋的呐喊!
贺栀瑾紧紧攥着手机,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她沾着碳粉的脸颊。她咧开嘴,想对电话那头的人笑,想告诉她“看吧,我做到了”,喉咙却被巨大的酸涩和汹涌的情感堵住,只能发出无声的哽咽。她仰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依旧固执地望着那个窗口,望着那个在晨光中痛哭失声的单薄身影。
周围的同学们也红了眼眶。宋屿用力抹了把脸,低声骂了句“靠”,眼圈通红。苏晚摘下眼镜,用手背狠狠擦去涌出的泪水。林念靠在陈默肩上,早已泣不成声。张鹏和几个高大的篮球队员别过脸,肩膀微微耸动,悄悄吸着鼻子。李晓芸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流。周正推了推眼镜,镜片后也是一片水光。沈明瑜靠在贺正霆怀里,泪流满面。贺正霆紧紧搂着妻子,看着窗口那个痛哭的身影,看着广场上感同身受的孩子们,素来沉稳刚毅的脸上,也露出了深深的动容。
余祈年的哭声还在持续,那声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充满了最原始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新生的宣泄。这哭声,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它穿透了清晨的空气,穿透了墙壁,也穿透了贺栀瑾的心。
贺栀瑾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对着手机,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无比清晰、无比温柔、无比坚定地,穿过那痛彻心扉的哭声,像一道温暖的桥,稳稳地架向深渊彼岸:
“看见了吗,余祈年?”
“你的画…谁也撕不碎。”
“我们…都在你的画布里。”
电话那头,那崩溃般的嚎啕,在听到这句话时,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紧接着,哭声变得更加汹涌,却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那片滔天的泪海之下,被彻底冲垮、溶解、消弭于无形。
窗台上,余祈年死死抓着窗框,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无法控制地前倾、颤抖。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冲刷着她惨白的脸颊,流进她的脖颈,浸湿了她的衣襟。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昏天黑地,哭得仿佛要将自己十七年来所有的委屈和黑暗都倾倒干净。但在这灭顶的泪水中,在那句“我们都在你的画布里”的温暖包裹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却真实的气流,正艰难地涌入她冰冷刺痛的肺腑。
她看着楼下广场上那个同样泪流满面、却固执地仰望着她的短发女孩;看着周围那些红了眼眶、默默为她流泪的同学;看着这满校园为她而亮起的、破碎却又无比完整的星辰大海……
冰封的心湖深处,那被绝望冻僵的、名为“可能”的种子,在泪水的浸泡和阳光的照耀下,终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余祈年的崩溃大哭,持续了很久很久。那哭声像一把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也彻底撕开了南华附中平静的表象。
当她的哭声终于因为力竭而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时,学校的领导、老师,包括贺栀瑾的班主任沈静秋,才在震惊和匆忙中赶到中心广场。眼前的一幕让他们目瞪口呆:满校园触目惊心却又震撼人心的拼贴“海报”,聚集的泫然欲泣的学生,以及家属楼窗口那个摇摇欲坠、泣不成声的身影。
贺正霆和沈明瑜立刻上前,与赶来的校长和主任进行了简短而高效的沟通。贺正霆沉稳的气场和沈明瑜红着眼圈的讲述,迅速让校方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和紧迫性。沈静秋看着玻璃幕墙上那幅巨画,看着画上自己学生灿烂的笑容和那些刺目的裂痕,再联想到余祈年平日的孤僻和成绩单上家庭信息栏的空白,作为班主任的愧疚和心疼瞬间淹没了她。
“快!快上去看看余祈年同学!”校长立刻下令,声音带着急切。
沈静秋第一个反应过来,带着两名女老师,在贺栀瑾充满担忧和期盼的目光中,快步冲向那栋破旧的家属楼。贺栀瑾想跟上去,被贺正霆一个眼神制止了。他知道,此刻的余祈年,需要的是温和的疏导和专业的帮助,而不是再次的情绪冲击。
贺正霆则拿出手机,走到一旁,再次拨通了张律师的电话,语气冷静而条理清晰:“张律,现场情况很明确,证据链(拼贴画本身、校方和众多学生作为目击者、可能的邻居旁证)已经形成。重点:1. 立刻着手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禁止余大勇接近余祈年,范围包括学校及周边;2. 向法院申请指定临时监护人,人选优先考虑学校或妇联机构,我会提供必要的经济担保和住所支持;3. 固定余大勇故意毁坏财物(具有重大精神价值)的证据,为后续可能的刑事自诉或民事赔偿做准备。对,动作要快。”
沈明瑜则走到林念和陈默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林念点点头,拉着还在抽泣的苏晚,和冷静的陈默一起,走向聚集的学生们,轻声安抚着大家的情绪,同时组织大家有序地、默默地清理现场的一些辅助工具和包装垃圾,用行动表达着无声的支持。
贺栀瑾依旧站在原地,仰望着那扇窗户。窗帘已经被彻底拉开,余祈年的身影被沈静秋和女老师们小心地搀扶了进去,消失在窗口。但贺栀瑾的心,依旧悬在半空。她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用自己运动外套包裹的、装着最核心碎片的包裹,仿佛那是连接她和余祈年唯一的纽带。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阳光越来越暖,驱散了清晨的薄雾,将整个校园照耀得明亮而充满生机。那些布满裂痕的巨画在阳光下,更加璀璨夺目,无声地讲述着昨夜和今晨发生的一切。
终于,家属楼的门洞出现了人影。
沈静秋和两位女老师,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余祈年走了出来。
余祈年的状态比在窗口时更加虚弱。她几乎是被半架着,脚步虚浮,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依旧有些涣散,带着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外面裹着一件显然是老师临时给她披上的宽大外套。她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贺栀瑾的心瞬间揪紧!她几乎要冲过去,却被沈明瑜轻轻拉住了手臂。
沈静秋搀扶着余祈年,径直走向停在路边的学校公务车。在开车门前,沈静秋停下脚步,目光复杂地看向贺栀瑾,又看向她怀里紧紧抱着的包裹,最后落在贺正霆和沈明瑜身上。
“贺先生,贺太太,”沈静秋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沉重,“祈年同学情绪非常不稳定,身体也很虚弱,有明显的撞击伤和软组织挫伤痕迹。学校已经联系了市医院,先送她去做全面的身体检查和心理评估。后续……可能还需要警方的介入和妇联的帮助。” 她顿了一下,看着贺栀瑾,“贺栀瑾同学……你……唉……”她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谢谢你。真的。”
贺栀瑾看着被老师小心翼翼护送上车的余祈年,看着她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侧影,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想喊她的名字,喉咙却像被堵住。
车门关上。公务车缓缓启动,驶离了这片充满了震撼与泪水的校园。
贺栀瑾呆呆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怀里抱着那包碎片,像个失去了方向的孩子。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一夜未眠的困倦,高度紧绷的神经,此刻骤然放松,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瑾瑾。” 沈明瑜心疼地将女儿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别怕,她去医院了,有医生和老师在,会好的。你做得很好,非常好。”
贺正霆走过来,宽厚的大手按在贺栀瑾的肩膀上,沉稳的力量传递过来。“后续的事情,交给爸爸。你先跟妈妈回家,好好休息。”
贺栀瑾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感受着父亲手掌传来的力量,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她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沙哑:“嗯。”
贺家别墅。
温暖明亮的客厅里,弥漫着安神花茶的清香。贺栀瑾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干净的睡衣,裹着柔软的毛毯蜷在宽大的沙发里。沈明瑜坐在她身边,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贺正霆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面前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张律师发来的初步文件。
贺栀瑾的体力透支到了极限,但精神却依旧无法完全平静。她眼前反复闪过余祈年窗口痛哭的身影,闪过她被搀扶上车时那脆弱的样子。
“妈,”贺栀瑾的声音闷闷的,“年年她……会不会有事?”
“不会的,”沈明瑜柔声安慰,“医生会照顾好她的身体。心理上的创伤需要时间,但我们都会帮她,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样。” 她拿起自己的手机,点开相册,翻出在“锐影”拍摄的几张巨幅拼贴画的高清照片,递给贺栀瑾,“你看,瑾瑾,你看看这些画。”
贺栀瑾接过手机。屏幕上,是那幅《花墙下的贺栀瑾》的特写。高清镜头下,那些裂痕和胶带更加清晰,却也更加震撼。色彩浓烈奔放,笔触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和情感爆发力。尤其是画中贺栀瑾的眼睛,那双被余祈年用钴蓝描绘的眼睛,在裂痕的映衬下,仿佛蕴含着穿透一切黑暗的力量。
“这些画,”沈明瑜的声音带着艺术鉴赏者的激动,“绝不仅仅是技巧!这是天赋!是灵魂的呐喊!瑾瑾,你知道吗?妈妈看到这些画,尤其是看到那些裂痕……我的心都被揪紧了,但同时又感到一种巨大的震撼!余祈年这个孩子……她是个天才!她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更不应该被这样残忍地摧毁!”
贺正霆抬起头,目光从电脑屏幕移向女儿:“你妈妈说得对。张律师正在处理法律程序。当务之急是确保余祈年同学的安全和基本生活保障。学校那边,校长已经明确表态会全力配合,提供必要的支持。我和你妈妈商量过了,”他看向沈明瑜,沈明瑜用力点头,“我们家有空余的客房。如果余祈年同学暂时没有安全的地方去,或者学校安排不便,我们非常欢迎她来家里暂住。”
贺栀瑾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真的吗?爸!妈!”
“当然是真的。”沈明瑜握住女儿的手,“经历了这些,那个家她肯定不能再回去了。我们家地方大,环境也好,离学校也近。最重要的是……”她看着贺栀瑾,眼神温柔而坚定,“这里有你。你是她的光,瑾瑾。在她最黑暗的时候,是你把她拉出来的。你的陪伴,比任何药物都重要。”
贺栀瑾的眼眶又红了,这次是感动的泪水。她用力回握住母亲的手:“谢谢爸!谢谢妈!”
这时,贺正霆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接起电话:“张律师,请说。”
他听着电话,表情严肃,偶尔点头,发出简短的指令:“嗯……保护令申请材料要最快速度递交……临时监护人的资格认定是关键……妇联那边的资源对接好……对,经济担保和住所证明我马上让秘书发给你……好,保持联系。”
挂了电话,贺正霆对贺栀瑾和沈明瑜说:“张律师那边进展顺利。人身安全保护令的申请已经启动,法院会优先处理这类涉及家庭暴力和未成年人安全的案件。临时监护人的申请也在同步进行,学校作为责任单位会出具证明,我们提供担保和住所支持,问题不大。妇联那边也联系上了,会指派专业的社工跟进余祈年的心理疏导和后续安置。”
他顿了顿,看向贺栀瑾:“另外,张律师建议,等余祈年同学情绪稍微稳定,身体检查无碍后,最好能由她自己,或者在她信任的人的陪同下,去派出所做一个详细的笔录,固定家暴和毁坏财物的证据。这对后续的法律行动非常重要。”
贺栀瑾立刻点头:“我去!我陪她去!”
“嗯。”贺正霆点头,“现在,你需要休息。一切等余祈年同学那边有进一步消息再说。”
在父母温暖的守护和清晰的安排下,贺栀瑾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吞没。她靠在柔软的沙发里,怀里还下意识地抱着那个装着碎片的包裹,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抵挡不住困倦,在母亲轻柔的拍抚下,沉沉地睡了过去。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还在担心着什么。
沈明瑜心疼地看着女儿疲惫的睡颜,轻轻将她怀里那个包裹拿开,放到一边。贺正霆示意保姆拿来薄毯,轻轻盖在贺栀瑾身上。
“这孩子……真是长大了。”沈明瑜轻声叹息,眼中满是骄傲和心疼。
贺正霆看着沉睡的女儿,又看了看茶几上沈明瑜手机屏幕里定格的、布满裂痕的巨画,眼神深邃:“她做的,是一件了不起的事。那个叫余祈年的女孩……”他顿了顿,“她的画,让我看到了……一种在毁灭中重生的力量。这种力量,很珍贵。”
市医院,特需病房。
柔和的灯光下,病房里很安静。余祈年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她已经做完了初步的身体检查,除了额角和手腕的擦伤、一些软组织挫伤和后脑勺的轻微脑震荡外,没有更严重的器质性损伤。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和营养的药物,此刻她沉睡着,但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蹙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身体偶尔会无法控制地惊悸一下。
沈静秋和一位女老师守在病房外。妇联指派的专业社工李女士也赶到了,正在和沈静秋低声交谈着。
“孩子情绪崩溃得太厉害,身体也非常虚弱。”沈静秋忧心忡忡,“检查的时候,看到那些淤青……”她说不下去了。
李社工四十多岁,气质温和而干练,她点点头,翻看着初步记录:“情况我了解了。家庭暴力事实明确,且有当众故意毁坏其重要物品的行为,对她的精神造成了毁灭性打击。现在首要的是确保她的绝对安全,然后进行系统的心理干预。贺先生那边提供的法律支持非常及时,人身安全保护令和临时监护是关键。”
她看向病房内沉睡的女孩,眼神充满同情:“她需要一个安全、温暖、能让她感到被接纳和尊重的环境来疗伤。贺家的提议……或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当然,最终要尊重孩子自己的意愿。”
沈静秋点点头:“等她醒了,情绪稳定些,我们再和她好好谈谈。”
贺栀瑾这一觉睡得很沉,但也并不安稳。梦里交织着器材室的暴雨、撕碎的画稿、余祈年绝望的眼神、父亲砸碎画板的巨响、打印店的灯火通明、玻璃幕墙上发光的裂痕、还有余祈年在窗口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最后,画面定格在余祈年被搀扶上车时,那脆弱苍白的侧脸。
她猛地惊醒过来!
窗外已是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落地窗洒进房间。她发现自己躺在自己柔软的大床上,身上盖着温暖的羽绒被。那个装着碎片的包裹,静静地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醒了?”沈明瑜温柔的声音传来。她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削着一个苹果。
“妈!年年呢?有消息吗?”贺栀瑾一骨碌坐起来,急切地问。
“别急别急,”沈明瑜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医院那边刚来过电话。余祈年同学还在睡,但生命体征平稳。身体主要是些皮外伤和轻微脑震荡,需要静养。心理医生已经介入评估了,等她醒来状态稳定些,沈老师会联系我们。”
贺栀瑾松了口气,咬了一口苹果,甘甜的汁水在口中蔓延,却无法完全驱散心头的担忧。“妈,爸那边……”
“你爸一直在处理后续的事情。”沈明瑜说,“张律师效率很高,人身安全保护令的申请材料已经递交给法院了,走的是加急通道。临时监护人的申请也在同步推进。妇联的李社工也到医院了,很专业。”她看着女儿,认真地说:“瑾瑾,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了,也跟沈老师表达了我们的态度。如果余祈年同学愿意,等她出院,就接她来家里住。房间我都让阿姨收拾好了,就在你隔壁,朝南,阳光很好。”
贺栀瑾的眼睛瞬间亮了:“太好了!妈!她一定会愿意的!那个家……她不能再回去了!”
“嗯,”沈明瑜点头,“所以,你现在要做的,是养足精神。等她来了,你才有精力好好照顾她,陪着她,对不对?”
贺栀瑾用力点头,三口两口把苹果吃完:“嗯!我知道!”
接下来的两天,贺栀瑾是在焦灼的等待和父母有条不紊的安排中度过的。
贺正霆几乎成了余祈年事件的“总指挥”。他远程协调律师、与校方和妇联保持沟通、确保医院资源到位。张律师反馈,法院收到保护令申请后非常重视,鉴于证据充分,预计很快会有结果。临时监护的申请也进展顺利。
沈明瑜则忙着布置给余祈年准备的房间。她选用了温暖柔和的米色和浅蓝色调,购置了全新的、舒适的床上用品。她特意在房间靠窗的位置,摆放了一张宽大的实木书桌,配了一把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书桌上,放着一个崭新的、比贺栀瑾赔的那个更高级的专业素描画板,还有一套齐全的、顶级品牌的绘画工具——从素描铅笔到水彩、丙烯颜料,一应俱全。窗台上,还摆放着几盆生机勃勃的绿植。
“画画是她的生命,”沈明瑜对贺栀瑾说,“这里,就是她新的画室起点。”
贺栀瑾看着妈妈精心布置的一切,感动得无以复加。她自己也整理了很多东西,准备分享给余祈年。
第三天下午,贺栀瑾终于等到了沈静秋的电话。
“贺栀瑾同学,”沈静秋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欣慰,“余祈年同学醒了,情绪比预想的要稳定一些。身体检查报告也出来了,没有大问题,主要是休养。她想……见见你。”
贺栀瑾的心跳瞬间加速:“我马上来!”
市医院,特需病房。
夕阳的金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洁白的床单上。余祈年半靠在床头,穿着宽大的病号服,显得更加瘦弱单薄。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像那天清晨般空洞死寂,虽然依旧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却多了一丝微弱的、名为“清醒”的光芒。她红肿的眼睛已经消下去不少,只是眼下的乌青依旧明显。
沈静秋和妇联的李社工陪在旁边。病房里很安静。
门被轻轻推开。
贺栀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特意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运动服,手里没拿篮球,而是抱着那个用自己运动外套包裹的、装着核心碎片的包裹。她的脚步很轻,眼神小心翼翼地看向病床上的人。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余祈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被角。她看着贺栀瑾,那双疲惫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感激、愧疚、茫然、脆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贺栀瑾一步步走到床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小心,仿佛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她在床边站定,看着余祈年苍白的脸,看着她额角和手腕上贴着的纱布,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年年,”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你……还好吗?”
余祈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落在贺栀瑾怀里那个熟悉的包裹上,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
贺栀瑾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怀里的包裹。她深吸一口气,将包裹轻轻放在床边,然后,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一层一层地打开了那件包裹着的外套。
里面露出的,不是崭新的画板,而是那些被仔细收拢起来的、沾着污迹和灰尘的、承载着毁灭与可能的碎片。它们被贺栀瑾用宽大的透明塑料文件袋仔细地分装着,虽然破碎,却被最大程度地保护着。
余祈年的呼吸猛地一窒!她看着那些碎片——那些她亲手描绘的色彩和线条,那些承载着她灵魂瞬间的纸片,那些被父亲无情撕碎、践踏的星辰残骸……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眼底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
“这些,”贺栀瑾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她拿起一个装着最大那块画板碎片的文件袋,里面依稀能看到贺栀瑾笑容的轮廓,“是你画的世界。它们碎了,但我们都帮你找回来了。一片,也没少。”
她又指向窗外,尽管这里看不到校园,但她的眼神无比明亮:“外面,大家把它们拼起来了。用更大的画布,贴在了学校每一个地方。让所有人都看到了。”
她看着余祈年眼中氤氲的水汽,声音更加温柔:“它们很疼,我知道。那些裂痕,就是它们疼的证明。但是年年,你看,”她指向文件袋里那些碎片,“它们还在。色彩还在。光……还在。”
贺栀瑾拿起另一个装着花墙碎片的小袋子,里面是浓烈的粉红和绿色:“就像你。你也疼,我知道。很疼很疼。但是,你还在。你的手还在,”她轻轻指了指余祈年放在被子上的、缠着纱布的手,“你的眼睛还在,能看见光。你的心……也还在跳,对不对?”
余祈年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她看着贺栀瑾,看着那些被小心保护起来的碎片,听着她笨拙却无比真诚的话语,感受着那份毫无保留的接纳和守护……冰冷僵硬的心脏,仿佛被一股温热的暖流包裹着,一点点地软化。
贺栀瑾放下碎片,伸出手,没有去碰余祈年的手,而是极其轻柔地、像拂去花瓣上的露珠一样,拂去了她脸颊上滚落的泪水。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别怕,年年。”贺栀瑾的声音像温暖的阳光,穿透了余祈年心底的阴霾,“碎掉的东西,我们可以一起,一片一片,再拼起来。这次,我们拼一个新的家。”
她看着余祈年泪眼朦胧的眼睛,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无比温暖的笑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媚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爸妈说,欢迎你来我们家。”
“你的房间,有朝南的窗户。”
“阳光特别好。”
“还有……一张新的画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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