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樟树叶子掠过星华中学的走廊，林溪抱着一摞课本走进高二（7）班时，鞋底碾过地面的声响在喧闹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讲台上班主任正用红色马克笔在黑板上涂改座位表，粉笔灰簌簌落在他的啤酒肚上。"林溪，你先坐这里。"他指着靠窗第三排的空位，笔尖在名单上圈出一个名字，"暂时跟苏野同桌，等重点班的教室粉刷好就调回去。"
林溪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空位旁趴着个女生。校服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黑色T恤，肩胛骨在布料下支棱出清晰的形状。阳光穿过玻璃窗，在她乱糟糟的发顶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几缕染成闷青色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苏野，醒醒，新同桌来了。”班主任敲了敲桌子。
女生没动，倒是后桌传来几声低笑：“野哥又睡死了。”
林溪将课本放在桌面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什么。她有轻微的洁癖，指尖碰到桌角的橡皮屑时下意识蜷了蜷。靠窗的位置本是她喜欢的，此刻却被邻座的人占去大半阳光，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不是刺鼻的廉价烟，是种混合着薄荷的冷冽气息，像这人身上的气场一样，带着生人勿近的刺。
预备铃响时，苏野终于动了。她猛地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蹭得支棱起来，眼神里还带着没睡醒的戾气。视线扫过林溪时顿了顿，那双眼睛很亮，瞳仁是偏浅的褐色，像浸在冰水里的玻璃珠，落在林溪攥着纸巾擦桌子的手上时，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优等生的规矩就是多。”她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往旁边挪了挪，却故意把胳膊肘架在两人共用的那条课桌分界线上。
林溪没接话，翻开崭新的笔记本。第一页印着学校的校徽，她的名字用钢笔写在右上角，笔画工整得像打印体。这是母亲特意让人定制的笔记本，烫金的页脚印着"星华中学年级第一专用"，每次翻开都像顶着无形的枷锁。
第一节是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推导抛物线公式，粉笔灰落得像雪。林溪听得专注，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忽然感觉光线一暗——苏野又趴了下去，半边身子垮过界线，正好挡住斜射进来的阳光。
她的笔尖顿在半空，迟疑几秒，轻轻敲了敲桌面：“麻烦让一下，挡住光了。”
苏野掀起眼皮，目光像淬了冰：“教室这么大，换个地方看不行？”
“这是我的座位。”林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从小被教育要守规矩，课桌的中线就是无形的楚河汉界，容不得越界。
“靠。”苏野低笑一声，直起身时带倒了桌角的空易拉罐。罐子在地上滚了两圈，发出刺耳的声响，引得全班侧目。她没去捡，反而从书包里摸出个皱巴巴的本子，摊开时露出夹在里面的半块巧克力，包装纸是便利店最常见的金色箔纸。
林溪看着那半块巧克力，忽然想起上周在巷口被几个男生围堵时，口袋里被塞进来的也是这个味道。那天她刚补完课，母亲临时有事没来接，三个染着黄毛的男生堵住她要钱，她攥着书包带发抖时，有人从巷尾冲过来，甩着一根断了的拖把杆把人打跑。她当时吓得闭着眼，只闻到对方身上有淡淡的薄荷烟味，还有口袋里掉出来的巧克力 wrapper 窸窣声。
“看什么？”苏野撕开巧克力的包装纸，咬了一大口，碎屑沾在嘴角，“优等生也想吃这个？”
林溪猛地回神，脸颊泛起薄红，慌忙转回头看黑板。心跳却莫名快起来，像有只受惊的鸟在胸腔里扑腾。她不敢再看苏野，只盯着笔记本上渐渐模糊的字迹，耳边全是自己的呼吸声。
下课铃响时，苏野已经不见了踪影。林溪看着邻座空荡荡的椅子，桌角的易拉罐还躺在那里，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正好覆盖住那片狼藉。
午休时，林溪去食堂吃饭。刚打好饭，就看到苏野背着书包走出教学楼，校服外套搭在肩上，袖子随意地挽到肘部，露出小臂上一道浅浅的疤痕。校门口有两个骑电动车的男生在等她，染着夸张的绿色头发，看到苏野就吹口哨：“野哥，今晚还去不去老地方？”
苏野踹了其中一人的车胎：“不去，奶奶要检查作业。”
“哟，好学生啊。”绿毛嬉皮笑脸，“上次帮你揍的那几个，还敢来堵你不？”
“再来就打断他们的腿。”苏野的声音隔着人群飘过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狠劲。
林溪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原来她真的是跟这些人混在一起的，母亲说得对，离这种人远一点才好。
傍晚放学，林溪站在教学楼下等母亲的车。秋风卷起落叶扫过脚踝，她拢了拢校服外套，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校门。苏野正背着书包往外走，书包带一边长一边短，手里捏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白面馒头。经过传达室时，她停下来跟保安大爷说了句什么，大爷笑着塞给她一个苹果。
苏野转身的瞬间，目光正好撞上林溪。
她愣了一下，随即举起手里的苹果晃了晃，冲林溪的方向挑了挑眉。阳光在她身后炸开金红色的光晕，那张带着点痞气的脸上，突然有种奇异的明亮。
林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正好撞上身后的车门。司机连忙打开车门："小姐，上车吧，夫人在等了。"
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校门时，林溪从后视镜里看到苏野的身影。她靠在香樟树下啃苹果，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即将展翅的黑色大鸟。那抹闷青色的发丝在夕阳里跳跃，和她手里的红苹果形成刺眼的对比。
“刚才那个是普通班的学生？”前排传来母亲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审视，“离她远点，看那样子就不是正经姑娘。”
林溪没说话，转头看向窗外。街景飞快倒退，她忽然想起苏野课本里夹着的收银条，上面印着便利店的地址，就在她家附近的巷子口。还有那半块巧克力的味道，和巷子里那个模糊的背影重叠在一起，像根细小的刺，轻轻扎进心里。
轿车拐过街角时，苏野正好把苹果核丢进垃圾桶。她望着黑色轿车消失的方向，嗤笑一声。车窗里那张苍白的脸，像橱窗里精致却易碎的瓷娃娃，连皱眉的样子都透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娇气。
“大小姐就是不一样。”她踢了踢脚下的石子，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奶奶发来的短信："囡囡，今晚早点回来，给你留了排骨汤。"
苏野加快脚步，闷青色的发丝在风里划出轻快的弧度。她没看到，教学楼三楼的窗后，林溪的目光还停留在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上，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似的，迟迟没有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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