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课的琅琅书声里，林溪数到第三片银杏叶飘落时，苏野终于踩着铃声冲进教室。
她带着一身初秋的寒气撞进座位，校服外套上沾着几片潮湿的梧桐絮，发梢还滴着水——显然是淋了早上下的阵雨。林溪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视线扫过她敞开的书包，里面露出半截生锈的扳手，和昨天那个装馒头的塑料袋挤在一起。
“看什么？”苏野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有几滴溅到林溪摊开的英语课本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满不在乎地从桌肚里摸出皱巴巴的笔记本，“优等生的书比脸还金贵？”
林溪没说话，抽出纸巾小心地擦拭水渍。课本的纸页被浸湿后微微发皱，像她此刻的眉头。母亲昨晚特意叮嘱过，“别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弄脏你的东西”，可指尖触到那片水痕时，她忽然想起苏野刚才冲进教室时，手里似乎攥着一把伞——不是自己用的，伞面朝着身后，像是在帮谁挡雨。
数学课代表抱着一摞练习册走过，在苏野桌上顿了顿：“昨天的附加题你又没交，老师让你下课去办公室。”
苏野头也没抬：“知道了。”指尖在笔记本上胡乱划着，林溪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画的不是公式，而是只张牙舞爪的猫，尾巴翘得老高，像极了巷口那只总抢她面包的流浪猫。
第二节是历史课，老师讲完鸦片战争的影响，突然宣布要同桌互查课堂笔记。“重点班和普通班的同学正好互补，”他推了推眼镜，“林溪同学，你带带苏野。”
林溪的手指顿在笔记本边缘。她的历史笔记是全班公认的范本，每一页都用三种颜色的笔标注：黑色记时间线，红色写评价，蓝色补充史料。母亲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连笔记的行距都规定要留三毫米，说是“方便日后增补”。
苏野慢吞吞地把笔记本推过来，封面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乐队贴纸，主唱的脸被指甲抠得模糊不清。林溪翻开第一页，扑面而来的是股淡淡的油墨味，夹杂着点便利店的酱油香——大概是夹过饭团的包装纸。
里面的字迹像野草一样疯长，时而潦草得几乎认不出，时而又突然工整起来。但奇怪的是，那些被老师反复强调的考点，都用荧光笔标出了醒目的色块。讲到林则徐虎门销烟时，苏野在空白处画了个简笔画：一个小人举着火把，旁边写着“干得漂亮”，字迹带着点少年人的热血。
“这样会跟不上进度。”林溪忍不住开口，指尖点在一处模糊的时间上，“1842年，不是1824年。”
苏野正咬着笔帽发呆，闻言抬眼：“跟不跟得上关你什么事？”话虽冲，却默默抽出笔，在错误的数字上画了个叉。
林溪的脸颊有点发烫。她其实是想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借你笔记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母亲说“不要随便可怜别人，那是对他们的侮辱”，可看着苏野笔杆上磨出的深深凹痕，她忽然觉得那支三块钱的塑料笔，比自己那支进口钢笔更有力量。
互查结束后，苏野把笔记本抢回去，塞进桌肚时带出来几张便利店的收银条。林溪无意中瞥见最上面那张：凌晨五点的消费记录，只有一个三明治和一瓶牛奶，总计八块五。她想起苏野早上冲进教室时湿漉漉的头发，忽然明白她大概是刚打完早工就赶来学校。
下午的自习课，林溪发现自己忘带历史课本了。下周要月考，她原本想趁着自习再复习一遍，此刻只能对着空白的桌面发呆。母亲昨晚检查书包时还特意叮嘱过“别丢三落四”，现在回去拿肯定会被骂，可没课本怎么复习？
正当她焦灼时，一本带着乐队贴纸的历史课本被推了过来。苏野的声音闷闷的：“看你的猫去吧。”
林溪愣住。她早上确实在草稿纸角落画了只蜷缩的猫，那是她昨晚被母亲锁在房间里时画的——母亲发现她的练习册上有苏野写的解题步骤，骂了她半个钟头“不学好”，直到她保证“再也不跟那种人说话”才罢休。她明明记得把草稿纸撕碎扔进垃圾桶了，苏野怎么会看到？
“我没……”她想解释，却被苏野打断：“别装了，画得跟哭丧似的。”苏野仰头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的云，“我奶奶说，心里有事的人，画出来的猫都没精神。”
林溪低下头，翻开苏野的课本。扉页上用铅笔写着“苏野”两个字，旁边还有个小小的“野”字，大概是小时候练的。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得像老人手上的血管，不知道是哪年秋天捡的。
她看得入神，没注意到苏野正偷偷看她。林溪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两把小扇子，遮住眼底的情绪。阳光落在她握着书页的手上，指尖纤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透着点不谙世事的苍白。苏野忽然想起今早帮王奶奶送牛奶时，看到林溪家别墅的落地窗——干净得像不存在，里面的人也像活在玻璃罩里，碰一下就会碎。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时，林溪把课本还回去，轻声说：“谢谢。”
苏野“嗯”了一声，没抬头。林溪收拾书包时，发现自己的历史笔记本里多了张纸条，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边角料，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张昊放学后在后门堵你，别从那边走。”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张昊是隔壁重点班的，仗着父亲是教育局的小领导，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上周他送了盒进口巧克力给林溪，被母亲看到后，当着他的面扔进了垃圾桶，说“我们家不缺这个”。从那以后，张昊看她的眼神就带着点阴沉沉的占有欲。
她攥紧纸条，指尖几乎要嵌进纸里。回头看时，苏野已经背上书包准备走了，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一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林溪想问“你怎么知道”，却见苏野在门口顿了顿，回头冲她扬了扬下巴，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意味。
“走不走？”苏野的声音穿过喧闹的教室，“想被堵就继续坐着。”
林溪犹豫了几秒，抓起书包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走廊里，谁都没说话。晚自习结束的学生涌出来，把她们挤得很近，林溪能闻到苏野身上淡淡的薄荷烟味，混着点洗衣粉的清香，意外地不难闻。经过楼梯口时，她看到张昊带着两个男生站在后门，正探头探脑地张望。
苏野忽然往旁边靠了靠，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林溪的胳膊：“跟紧点。”
她们从侧门绕了出去。夜风格外凉，吹得林溪打了个寒颤。苏野把校服外套脱下来，不由分说地扔给她：“披上，冻死了没人替你考第一。”
外套上还带着苏野的体温，口袋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林溪摸出来一看，是颗用糖纸包着的水果糖，橘子味的，大概是从便利店顺手买的。
“我不……”
“拿着。”苏野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就当谢你没在老师面前告状。”
林溪捏着那颗糖，糖纸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她看着苏野的背影，忽然发现她的肩膀其实很窄，只是总把背挺得笔直，像棵倔强的野草。
走到岔路口，苏野停下脚步：“我往这边走。”她指了指左边的巷子，里面没有路灯，只有几家亮着昏黄灯光的小店。
“你住在这里？”林溪问。
“不然呢？住你家别墅？”苏野挑眉，转身要走，又忽然回头，“对了，你的猫画得不错，下次别画得那么丧。”
林溪愣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晚风吹起她手里的校服外套，露出里面夹着的一张纸条——不是她刚才看到的那张，是张新的，上面用苏野那潦草的字迹写着：“历史课本第47页，有个考点老师漏讲了，自己看。”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橘子糖，又抬头望向漆黑的巷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的电话，问她为什么还不回家。
林溪捏紧那颗糖，轻声说：“马上就到。”
挂了电话，她把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里，转身走向右边的别墅区。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臂弯里那件带着烟草味的外套，像个秘密，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客厅等她，看到她臂弯里的校服外套，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这是谁的？”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把外套往身后藏了藏，撒谎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是……同学的，她借我穿的。”
母亲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落在她攥紧的手上。林溪忽然想起苏野在笔记本上写的“干得漂亮”，鬼使神差地抬起头，迎上母亲的视线。
空气瞬间凝固。她知道，有些东西，从今晚开始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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