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位通知贴出来的第二天，秋阳把教室照得亮堂堂的，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闷。
林溪走进教室时，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已经坐了新人——重点班的一个女生，戴着厚厚的眼镜，正小心翼翼地用酒精棉擦拭桌面，仿佛那里残留着什么病菌。而苏野的座位，此刻空着，桌角的台灯不见了，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粉笔灰，像谁撒了把细盐。
“林溪，这里。”陈瑶在后排挥了挥手，她旁边的空位上放着林溪的书包。昨晚班主任私下找林溪谈了半节课，说“暂时先调到后排适应一下”，语气里的无奈藏都藏不住。
林溪走过去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曾经的座位。新人正把林溪留在桌肚里的历史笔记推出来，皱着眉用纸巾裹着扔掉，嘴里还念叨着“真晦气”。
“别理她。”陈瑶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是张昊的表妹，故意来恶心人的。”
林溪没说话，翻开自己的笔记本。第一页还是那只蜷缩的猫，只是今天看起来更瘦了，尾巴紧紧夹在两腿之间，像在发抖。她想起苏野说“心里有事的人，画出来的猫都没精神”，笔尖顿在纸上，突然没了写字的力气。
早读课快结束时，苏野才来。她背着书包从后门走进来，径直走向最后一排的角落，把书包往桌上一甩，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新座位紧挨着垃圾桶，散发着淡淡的酸臭味，她却像没闻到似的，趴在桌上就睡，连校服外套都没脱。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注意到苏野的校服袖口沾着点泥土，像是摔过跤，而她昨天跑出去时没带书包，今天背的这个，看起来比原来的更旧，拉链都坏了一半。
“她早上来的时候，被张昊他们堵在校门口了。”陈瑶压低声音，“我听小卖部的阿姨说，他们把她的书包扔到花坛里了，苏野跟他们打了一架才抢回来。”
林溪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嵌进掌心。她知道这是谁的手笔——母亲昨晚肯定又联系了张昊，用金钱或者权力，让他“好好教训”苏野。这个口口声声说“为她好”的女人，正在用最肮脏的手段，毁掉她唯一想靠近的光。
第一节课是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写着函数题，林溪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的视线总被角落里的身影牵动：苏野始终趴着，肩膀却在微微发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隐忍。
下课铃响时，林溪突然站起来，径直走向垃圾桶。新人以为她要扔垃圾，轻蔑地笑了笑：“优等生就是爱干净。”
林溪没理她，弯腰从垃圾桶里捡起那本被扔掉的历史笔记。笔记的封面沾了点灰尘，她用袖子擦了擦，转身走向最后一排。
“这个，你忘带了。”她把笔记放在苏野桌上，声音轻得像叹息。
苏野猛地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里面布满血丝。她盯着林溪，眼神里有愤怒，有委屈，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绝望：“你走。”
“我……”
“我让你走！”苏野抓起笔记，狠狠砸在地上，“别再假好心了！你妈都跟我奶奶说了，说我带坏你，说我是社会闲散人员！我奶奶现在躺在医院里，你满意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林溪心上。林溪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桌角上，疼得眼眶发红：“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你不知道？”苏野笑了起来，笑声里全是泪，“你妈做这一切的时候，你在哪里？在你那漂亮的别墅里喝牛奶，还是在你的重点班刷题？林溪，你跟她一样，都觉得我是垃圾，对不对？”
周围的同学都看了过来，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进林溪的耳朵。她想解释，想告诉苏野“不是这样的”，却发现自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她确实什么都没做，既没有反抗母亲，也没有保护好苏野，甚至连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勇气都没有。
“我……”林溪的嘴唇颤抖着，“我会想办法的，我会跟我妈解释清楚，我会让她给你奶奶道歉……”
“不必了。”苏野打断她，慢慢站起身。她比林溪矮一点，此刻却像只竖起尖刺的刺猬，“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俩，就当从来没认识过。”
说完，她抓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教室。经过门口时，撞到了刚进来的班主任，却连句道歉都没有。
林溪站在原地，看着那本掉在地上的历史笔记，封面被踩出个灰色的脚印，像朵烂掉的花。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说“苏野就是活该”，有人说“林溪太可怜了，被这种人缠上”，还有人说“看她们之前走那么近，说不定真有什么”。
林溪的脸白得像纸，她慢慢蹲下身，捡起那本脏污的笔记，紧紧抱在怀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却暖不了那颗已经凉透的心。
她回到座位时，发现自己的练习册上多了一行字，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潦草又用力，几乎要划破纸页：“别再来找我，我们两清。”
林溪认出那是苏野的字迹。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两清”两个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
中午吃饭时，林溪没去食堂。她坐在教室里，翻开那本被踩脏的历史笔记，突然发现里面夹着张纸条，是苏野的字迹：“1843年《南京条约》附件，记得考‘领事裁判权’，老师说这个容易忘。”纸条的边角被撕得很整齐，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林溪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苏野一直在默默帮她整理考点，在她被母亲逼迫的时候，还在惦记着她的月考。
她突然抓起书包，冲出教室。她要去医院，要去给苏野的奶奶道歉，要去告诉苏野“不是两清”，她们之间还有很多没说清楚的话，还有很多没一起做的事。
跑到校门口时，林溪却停住了。母亲的车正停在那里，司机看到她，立刻打开车门：“小姐，夫人让我接您去医院看苏野的奶奶。”
林溪愣住了：“她……她让我去？”
“是的，”司机点点头，“夫人说，有些事，让你亲眼看看也好。”
林溪的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却还是上了车。她想知道母亲到底想做什么，更想看看苏野的奶奶怎么样了。
车开到医院门口，母亲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提着个果篮，笑得一脸和善，和早上在教室判若两人。
“溪溪来了，”她挽住林溪的胳膊，语气亲昵，“我们去看看苏野的奶奶，顺便跟她解释清楚，免得老人家误会。”
林溪甩开她的手，声音冰冷：“你到底想干什么？”
“傻孩子，”母亲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些人是你帮不起的。苏野的奶奶有心脏病，常年需要吃药，她家里连医药费都付不起，你觉得你跟她做朋友，能给她什么？只会让她更痛苦。”
“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母亲打断她，“用我的钱给她付医药费？然后让她一辈子活在你的施舍里？林溪，你太天真了。阶层不同，就该待在各自的位置上，强行靠近，只会两败俱伤。”
林溪看着母亲虚伪的笑脸，突然觉得无比恶心。她转身想走，却被母亲拉住了：“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吧。看看你所谓的‘朋友’，是怎么跟她奶奶哭诉的，看看她是不是又在背后说你坏话。”
母亲不由分说地把她拽进病房。苏野正坐在病床边，给奶奶削苹果，动作笨拙却认真。看到她们进来，苏野的手猛地一抖，水果刀划在手指上，血珠立刻涌了出来。
“哎呀，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林母立刻上前，拿出纸巾想帮她擦，却被苏野狠狠甩开。
“你走！”苏野挡在奶奶床前，像只护崽的母兽，“谁让你们来的？我奶奶不想看到你们！”
病床上的奶奶被吵醒了，看到林母，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你……你别伤害小野……”
“阿姨您别误会，”林母笑得更和善了，“我是来道歉的，早上是我说话太冲了，您别往心里去。这是给您买的水果，补补身子。”
“不用了，”苏野的奶奶咳嗽起来，指着门口，“我们家穷，受用不起……”
“妈，您别激动。”苏野扶住奶奶，回头瞪着林母，“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林母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放在床头柜上，“这是五万块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给阿姨治病。只要你答应我，以后不再跟林溪来往，这笔钱就是你的。”
苏野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看着那张支票，又看看林母得意的脸，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得像哭：“原来你是来买我们断绝关系的？林溪，这就是你妈，这就是你所谓的‘为我好’？”
林溪的脸白得像纸，她看着母亲，又看看苏野，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怎么？不敢说了？”苏野一步步逼近她，手指戳在她胸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苏野就是缺钱，就是可以用钱收买的？林溪，我告诉你，就算我奶奶病死，就算我退学去讨饭，我也不会要你们家一分钱！”
她抓起那张支票，狠狠撕成碎片，撒在林母脸上：“带着你的钱，滚！”
林母的脸色终于挂不住了，收起笑容，冷冷地看着苏野：“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拒绝了，就能改变什么？我可以让你在星华中学待不下去，让你在这个城市待不下去！”
“那就试试！”苏野毫不畏惧地迎上她的目光，“我苏野烂命一条，怕过谁？”
病房里的气氛剑拔弩张，苏野的奶奶被吓得直咳嗽，指着她们说不出话。
“够了！”林溪突然喊道，她看着母亲，眼神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妈，你要是再这样，我就……”
“你就怎么样？”林母冷笑，“离家出走？去跟她一起讨饭？林溪，你别忘了，你的学费，你的生活费，你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是我给的。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林溪的心脏像被刺穿了，她看着苏野决绝的脸，看着奶奶痛苦的表情，看着母亲冰冷的眼神，突然觉得无比疲惫。她转身冲出病房，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知道这个地方让她窒息。
她跑到医院楼下的花园，蹲在一棵银杏树下哭了起来。秋风卷起落叶，落在她的头发上，像谁在轻轻抚摸她的头。
哭了不知道多久，林溪抬起头，看到苏野站在不远处，手里攥着个东西，正看着她。
“这个，还给你。”苏野走过来，把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放在她面前，是那盏被林母扔进垃圾桶的护眼灯，灯座上还沾着点粉笔灰，显然是她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
“我奶奶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也不能欠别人的情。”苏野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彻底的疏离，“以后，我们真的两清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不会回头。
林溪看着那盏台灯，又看着苏野消失的方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心，还留着苏野刚才戳她时的温度，烫得像火，又凉得像冰。
她不知道的是，苏野转身的瞬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医院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而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林母正站在病房的窗户边，看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笑。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苏野的退缩，而是林溪彻底的死心。
而此刻的林溪，还不知道，母亲为了让她“死心”，已经做了更狠的决定——她不仅要让苏野离开星华中学，还要让她永远消失在这个城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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