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氏千年以身为香，选为“熏引”者六岁前须蒙眼辨百味。
我名溷奴，意为污秽沟渠里的蛆虫。
嫡母视我如毒疮，下人当我是脚垫。
他们不知，我每日潜入香房，偷换童子们的安眠熏香。他们不知，我每日浸于花香，早晨带露珠的花是基本。
“真可怜，连香料都闻不出了？”
我垂眼藏住冷光。
长老宣布我为熏引时，嫡母指甲掐进我肩胛
“贱种，只配为屈家烧成灰烬。”
我伏地叩首，额抵冷砖。
——屈烬梧，这名字便是我的薪柴。
只待烈焰焚天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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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板沁着前夜积存的雨水，湿滑粘腻，像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污血。沉水香厚重如棺椁，混着灶下柴烟、后厨油腻的荤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后角门牲口棚那边飘来的粪便酸腐气——沉甸甸地压着这座百年香府。
“溷奴！溷奴！死哪去了？猪食桶满了，还不滚去倒！” 粗嘎的妇人嗓音像钝刀刮过锅底，是管厨房的刘嬷嬷。
角落一堆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柴草垛猛地一颤，一个瘦小的身影蠕动着钻了出来。溷奴。他约莫三四岁模样，赤着脚，身上一件辨不出颜色的破单衣，沾满草屑泥污，几乎裹不住那嶙峋的骨头。他头发像一蓬乱草，小脸脏污，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惊人，透不出一点光。此刻低垂着，盯着自己沾满黑泥的脚趾，快速向厨房方向挪动。
“没眼力见的狗货！跟你那下贱娘一样，就知道偷懒！” 刘嬷嬷堵在厨房门口，蒲扇大的手带着风劈头盖脸扇下来。
溷奴被扇得一个趔趄，瘦小的身子撞在冰冷的石阶上，额角瞬间青紫一片。他没哭，甚至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蜷缩着，用手臂护住头脸，像个挨惯了打的野狗。
“还不滚去倒！” 一只沾着油腻的泔水桶“哐当”一声砸在他脚边，恶臭的馊水溅了他一身。那股混合着酸腐食物残渣的刺激气味冲进鼻腔，他胃里一阵翻搅，溷奴死死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腥甜。
他费力地提起那几乎与他等高的沉重木桶，腰被压得佝偻下去，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桶把油腻滑手，馊水晃荡着不断泼洒出来，沿着他**的小腿流下，留下粘腻冰凉的痕迹。他必须穿过天井，才能到达后角门的粪道。
天井另一头，传来孩童清脆的笑闹声。几个穿着新绸缎子的孩童正围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争抢她手里精致的玛瑙香盒。那是嫡母王氏和她所生的嫡子们。阳光似乎只肯眷顾他们那一角。
“娘，我要‘雪中梅’！给我嘛！” 最小的那个嫡女撒娇道。
“好，好，娘的乖宝儿。” 王氏脸上堆着慈爱的笑容，打开香盒，捻起一点莹白的香粉，小心地抹在女儿耳后、手腕。清冽如初雪的梅香，混合着孩童若有若无的奶甜气，丝丝缕缕地飘散过来，与溷奴桶里的恶臭一同滚入他的鼻腔。
他提着桶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是一种他只在梦里、或是隔着厚重门扉偷闻过的气味。而此刻，它混在儿童特有的味道和污秽的酸臭刺激着他的大脑。
他迅速低下头，更深的阴影落在脸上。脚步没有停，只是更加沉重，拖曳着污秽，一步一步，沉默地穿过天井投下的那片阳光与阴影的分界线，走向后角门更深的阴暗角落。身后那梅花的冷香，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他身上散发的恶臭，挥之不去。
倒完泔水，他没有立刻回去。后角门连着牲口棚，旁边是一排低矮的下人房和废弃的杂物间。他熟门熟路地绕到最尽头一间堆放旧香料麻袋的库房。门锁锈蚀了，留着一道不小的缝隙。他像只灵巧又肮脏的小耗子，无声无息地挤了进去。
库房里光线昏暗，尘埃在仅有的几缕光柱中狂舞。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香料的混合气味，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花椒的辛辣、桂皮的甘醇、八角茴香的霸道、还有陈年药草的苦涩霉味……无数种气味在这里沉淀、发酵、争斗，形成一股浑浊而滞重的“家族底蕴”。
溷奴贪婪地深吸了几口。这混杂的气味，对他而言，竟比外面阳光下的“温馨”更让他感到一丝微弱的“安全”。他目标明确，径直扑向角落里几个积满灰尘的小布袋。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其中一个，里面是些灰扑扑、几乎失去本色的粉末。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指，捻起一点，凑到鼻尖，极其专注地嗅闻。
“啊丘！”
溷奴疯狂揉搓鼻子，那粉末宛如钻进他鼻腔最深处，瘙痒难耐，他一把将粉末扔开，在一旁疯狂擤鼻子。
他眉头紧锁，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分辨这劣质陈货的气息，对他而言已是手拿把掐。但这般害人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黑暗中，他那双黑得惊人的眼睛，却像淬了寒冰的星辰，突然亮得瘆人。他视线扫到墙角一块松动的砖块，用力抠开。里面赫然藏着几个更小的、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他打开其中一包，里面是几片干枯的花瓣，颜色黯淡，但凑近了，一缕极其细微、却异常清甜柔韧的花香幽幽散开。
夜合花。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几片干枯的花瓣揣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那微弱的甜香紧贴着他冰凉的皮肤，像一点微弱的火种。
接下来的日子，溷奴的“工作”多了一项隐秘的内容。每日清晨，天还未亮透，府里负责伺候小主子们梳洗的下人便会从大香房领取当日的熏衣香饼。那香饼用特制的模子压成小巧的梅花、元宝等吉祥形状，香气清雅柔和，是给那些金贵的少爷小姐们熏衣、安神用的。
溷奴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远远缀在取香饼的仆妇身后。待仆妇将装着香饼的托盘放在小主子们房外的熏笼旁，转身去准备热水时，机会便来了。他闪电般窜到熏笼边，从怀里摸出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将里面早已碾磨成极细粉末的灰色香料——飞快地、均匀地洒在几个香饼表面，然后迅速用指尖在温热的香饼表面按揉几下，让那些灰粉彻底渗入。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无声无息。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几天后，负责教导小主子们辨香开蒙的香师便皱起了眉头。香室里，几个原本天赋尚可的孩童对着几味基础香料，鼻翼翕动，小脸却皱成一团。
“先生…这白芷…闻着…好像有点闷？” 一个嫡子迟疑着，揉着鼻子。
“胡说！”香师板着脸，“这是上好的川白芷，气息最是清透！再闻！”
另一个孩子拿起一片丁香，凑到鼻尖，用力吸了吸，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憋得通红：“咳咳…辣…好呛！比…比上次的辣多了！”
香师疑惑地拿起丁香闻了闻，确实是熟悉的温暖辛香，并无异常。他严厉的目光扫过几个心不在焉的孩子：“心浮气躁！今日功课加倍！”
溷奴垂手侍立在香室不起眼的角落，负责擦拭香案。他低垂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嘴角却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讥诮。听着嫡子们困惑的抱怨和香师恼怒的训斥，他攥着抹布的手指，在粗糙的布料下，缓缓收紧，指节绷得发白。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复仇快意与冰冷算计的暗流，在他瘦小的胸腔里无声地奔涌。
时光在屈府深宅的阴影里缓慢爬行，如同角落里悄然生长的湿滑苔藓。
溷奴五岁，身形依旧瘦小得可怜，像一株被压在大石下、扭曲着生长的野草。欺凌与苦役是他每日不变的食粮。那些嫡出的少爷小姐们，在香道上进展缓慢，辨香时露出的烦躁与笨拙，成了他们发泄无名火的最佳引子。而溷奴，就是那个现成的、不会反抗的靶子。
“喂！溷奴！过来！” 一声带着恶意的呼喝在回廊响起。是二房的嫡子屈辉瑞，比溷奴大两岁，长得颇为壮实，手腕的金镯碰撞发出脆响。
溷奴正抱着一摞沉重的晾晒香料用的竹匾，闻声脚步顿住，脊背瞬间绷紧。他慢慢转过身，头垂得更低，视线落在屈明辉沾着泥点的锦缎靴面上。
“聋了？叫你听不见？” 屈辉瑞几步上前，猛地抬脚踹在溷奴的小腿上。溷奴痛得闷哼一声，身体摇晃，怀里的竹匾“哗啦”散落一地。
“没用的东西！连个匾都拿不稳！” 另一个声音加入，是屈辉瑞的跟班，旁支的一个孩子，叫屈宝林。他弯腰捡起一块竹匾，不怀好意地笑着，“辉哥，这脏东西身上味儿真冲！别是刚从粪道里爬出来吧？正好，拿这匾给他盖盖！”
话音未落，屈宝林猛地将手中的竹匾朝溷奴头上扣去！溷奴下意识想躲，但屈辉瑞从侧面狠狠推了他一把。他踉跄着摔倒，那沉重的竹匾“哐”地一声，结结实实罩在了他头上、肩上，将他大半个身子都扣在了下面。
眼前瞬间一片漆黑，竹篾粗糙的边缘刮蹭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痛。竹匾内残留的香料碎屑和灰尘扑簌簌落下，呛得他几乎窒息。他蜷缩在狭小的黑暗空间里，耳边是屈明辉和屈宝林刺耳的大笑。
“哈哈！看！像不像粪坑里盖盖的王八！”
“臭王八！好好在里面待着吧！”
竹匾沉重地压着，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大部分声音。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溷奴。他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不是被打的，是他自己咬破了内唇。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暴戾和恨意，像毒藤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不能动。不能出声。他一遍遍在心底嘶吼，命令自己。指甲深深抠进身下冰冷潮湿的泥地里，留下几道清晰的抓痕，指甲里渗着污泥。泥土的腥气、竹篾的腐气、还有那些残留的、混杂的劣质香料气味，一股脑地涌入鼻腔，刺激着他敏感的嗅觉。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嬉笑声远去了。溷奴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从沉重的竹匾下挪了出来。他满头满脸都是灰土和细碎的香料渣滓。他慢慢站起身，抬起手背，狠狠擦掉嘴角的血迹。动作僵硬，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狠厉。
他抬头看了一眼屈明辉他们消失的回廊方向，眼神空洞，深不见底。然后，他默默地弯腰，将被踹散的竹匾一块一块捡起来，重新摞好，抱在怀里。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仿佛刚才被扣在竹匾下遭受羞辱的，是另一个人。
那双重新低垂下去的眼睛里，翻涌着比屈府最深的地窖还要幽暗的漩涡。漩涡中心，一个念头如同淬毒的冰锥，在反复的捶打下，变得无比清晰、坚硬。
等着。
都给我等着。
我要你们…比这臭一万倍！
这是我第一次发文，有什么不对请各位多提建议多担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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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名为溷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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