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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为烬梧

日子在屈府森严的等级与压抑的香气中,缓慢而沉重地碾过。

溷奴六岁生辰刚过不久,那是一个连他自己都遗忘的日子。府中气氛却陡然不同寻常起来。平日里弥漫的沉水香似乎被一种更肃穆、更凝滞的气息取代,像暴风雨前沉闷的铅云。

屈府祠堂,森严幽深。巨大的紫檀供桌上,历代先祖的牌位如同沉默的黑色森林,层层叠叠,在长明灯幽暗的光线下投下幢幢鬼影。空气中浓郁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檀香,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沉沉压在每一个进入者的心头。

溷奴被一个面无表情的老仆推进了祠堂。他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寒气直透骨髓。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破旧单衣。祠堂里已经站满了人。

族长屈正雍端坐主位,须发皆白,面容古井无波,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扫视着下方。各房掌事的长老们分列两侧,神情或严肃,或漠然。嫡母王氏站在族长下首不远,妆容精致,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毫不掩饰地刺向溷奴,仿佛他踏足此地都玷污了祖宗清净。

无数道目光,带着审视、厌恶、鄙夷,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溷奴瘦小的身体上。他低着头,只能看到一双双华贵的鞋履:绣着金线的云头履,镶嵌明珠的软缎靴……每一双都踩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而他**的双脚沾满泥污,在这片象征着屈氏无上荣光的“净土”上,留下刺眼的印记。他下意识地想蜷缩脚趾,却最终只是让它们更深地陷入冰冷的砖缝里。

死寂。

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族长手中茶杯轻叩的声音。

族长屈正雍终于开口,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熏引’之选,关乎我屈氏香道百年传承,更系乎家族兴衰气运。祖宗在上,神明共鉴。今观星象,察族运,血脉相连的童子之中,唯屈氏血脉,名……名‘溷奴’者,其魂其魄,暗合‘熏’道,可承此任。”

“溷奴”二字被他念出,停顿的几秒死一般寂静,又带着无法言语的,浓重的厌恶,又如同宣读一件物品的编号。

祠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和细微的骚动。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瘦小的身影上,惊愕、难以置信、更多的则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愤怒。

“族长!不可!” 王氏第一个尖声叫了出来,她脸色煞白,涂着蔻丹的手指直直指向溷奴,声音因激动而扭曲,“他是那贱人偷情所生的孽障!血脉污浊不堪!每日洗恭桶,近污垢酸臭,让他做‘熏引’?这是要玷污祖宗基业,引祸入门啊!他连给我儿提鞋都不配!”

“是啊族长!此子来历不明,性情卑劣,如何担得起如此重任?” 另一位长老也皱眉附和。

“这样的‘熏引’何人敢用……”

“是啊,怕是浑身散发酸臭。”

……

屈正雍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扫了王氏一眼。那眼神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淀了掌握数十年家族权柄的冰冷压力,王氏像被掐住了脖子,尖利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血色褪尽,双眼死死瞪着溷奴,只剩下不甘的怨毒。

“天意昭昭,非人力可违。” 屈正雍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所有异议,“自即日起,溷奴入‘引香阁’,蒙眼辨香,以身饲炉。赐名——”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溷奴身上,如同看着一件将要投入熔炉的祭品,一枚用完便可以舍弃的棋子,即焚烧成灰的香。

“屈烬梧。烬者,灰也;梧者,良木。望汝焚此身,燃为灰烬,亦当如梧桐引凤,光耀屈氏门楣!”

屈烬梧。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烬,灰烬。梧,梧桐?呵,多好的名字!烧成灰的梧桐,只为那所谓的“凤”栖?家族的荣耀?他只不过个随时燃烧殆尽的一捧灰罢了。

他瘦小的身体在无数道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又更深的,更深的底下了头,害怕露出那诡异般抽搐,压抑不住的嘴角。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名字背后**裸的、将他彻底物化的残酷意图。

令他发笑。

就在这时,一阵浓郁腻味的香风袭来。嫡母王氏已几步冲到他面前,保养得宜的脸上再无半点雍容,只剩下狰狞的恨意,和布满红血丝的眼球。

她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如同毒蛇的信子,狠狠掐进溷奴单薄肩胛的皮肉里!尖锐的剧痛瞬间传来,指甲几乎要嵌进骨头。溷奴痛得浑身一缩,却死死咬住牙关,跟之前每次受欺负时一般没发出一丝声音。

“贱种!” 王氏俯身,滚烫的、带着浓烈脂粉香气的呼吸喷在他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淬毒,咬牙切齿“听到了吗?烬梧!你就是一堆等着烧的柴!只配化成灰!给我记牢了,你这辈子,活着是屈家的狗,死了,灰也得撒在屈家的香炉里,成为新的引!休想翻身!”

那刻骨的怨毒和肩胛处钻心的疼痛交织在一起,如同两把钝刀在溷奴体内疯狂搅动。

焚身为引,燃烬为灰……这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为这个视他如蛆虫的家族,献祭一切?

哈。

一股冰冷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麻木堤坝。巨大的悲恸和更甚于此的滔天恨意,如同冰封千年的火山在死寂的地壳下轰然爆发!那恨意如此猛烈,几乎要撕裂他的胸膛,化作野兽般的嘶吼喷薄而出!

好得很。

就在那毁灭性的情绪即将冲破喉咙的前一瞬,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力量从他灵魂最深处猛地攥紧了他!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那即将喷发的熔岩。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带来另一种尖锐的刺痛,强行拉回了他濒临崩溃的神智。

焚身为引?燃烬为灰?

好!很好!

他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在无人能窥见的阴影里,他死崩的嘴角终于舒缓,牙关松开了一丝缝隙,唇角又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扭曲的弧度。

那是令人恶心的微笑,是深渊裂开的一道缝隙,里面翻滚着能将一切焚烧殆尽的业火。

他猛地双膝一弯,“咚”的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额头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撞击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下,又一下。

“谢…族长赐名!谢…家族大恩!” 他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孩童的稚嫩,却字字清晰。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在死寂的祠堂里回荡,每一次叩首,都像在敲打着一面通往地狱的鼓。

屈正雍古井无波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王氏掐在他肩胛的手终于松开,留下几个深深的血色月牙痕,她冷哼一声,嫌恶地甩了甩手,又掏出帕子狠狠擦拭,仿佛碰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溷奴——不,现在他是屈烬梧了——额头抵着冰冷刺骨的金砖,那寒意顺着皮肤直钻进脑髓。金砖光滑的表面,清晰地倒映着他此刻的狼狈:额上沾满灰尘,一片红肿,甚至渗出了血丝,混着地上的浮土,肮脏不堪。

然而,在那倒影里,他低垂的眼帘下,那双漆黑的瞳孔深处,最后一丝属于孩童的脆弱光芒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与空洞,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

焚我身为引?

燃我身为烬?

光耀门楣?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祠堂里那浓郁的、象征着屈氏无上权威的百年檀香,混合着金砖的冰冷金属气息、烛火的烟味、还有他自己额头上细微的血腥气,一股脑地涌入鼻腔。

这腐朽的香气,这冰冷的砖石,这满堂的“祖宗”。

都看着吧,看着吧。都听着吧,听着吧……

他在心底,对着那金砖倒影中肮脏的自己,无声地、一字一顿地刻下誓言:

我屈烬梧,定会烧给你们看。

烧得这百年屈府……

片瓦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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