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山的晨，并非总是死寂的灰蒙。当第一缕天光艰难刺破厚重云层，山间的浓雾便活了过来。它们不再是夜里的铁幕，而是流动的、半透明的轻纱，被尚未露面的朝霞染上极淡的、近乎虚幻的暖金色泽。
水汽丰沛，凝结在永恒盛放的桂树叶尖、金黄花蕊上，汇聚成晶莹的露珠，沉甸甸地坠着，折射出七彩的微光。馥郁的甜香被这清冽的晨露调和，少了几分夜间的粘腻窒息，多了几分带着寒意的通透，丝丝缕缕，沁入肺腑，也无声地浸润着洄游阁偏院那方寸之地。
烬梧站在院中，深深吸了一口这晨露与桂花交织的气息。冰凉的空气涌入胸腔，昨夜噩梦残留的粘稠血腥与绝望感似乎被冲淡了些许，只余下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疲惫。他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青色弟子服，在晨风里微微鼓荡。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拂过衣襟——那里，再没有象征屈氏的徽记。
那不是没了，那是忘了。
只是一个简单的名字：烬梧。他只记得是骆汶给的。他抿了抿唇，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转身走向山阳听涛坪的方向。脚下冰冷的石板路蜿蜒，每一步都踏在玉门山湿润的晨光里。
听涛坪上，晨雾尚未完全散尽，如同稀薄的乳白色绸带，缠绕在巨大的黑色石坪边缘，又被凛冽的山风撕扯、消散。
坪中央，几道身影已静静伫立。为首者正是“陌拜仙君”刘生。他一身洗得发白的深灰布袍，身形挺拔如历经风霜的古松，古铜色的脸庞刻满坚毅的线条，沉默地负手而立。山风吹动他夹杂着星霜的墨发和简朴的袍角，却撼不动他周身那份如同山岳般沉稳厚重的沉寂气息。他的目光投向翻涌着灰白雾气的渊壑深处，仿佛能穿透那低沉的呜咽“涛声”，看到更久远的沧桑。
骆秉依旧是一身醒目的青衣，笑容温煦地站在刘生身侧稍后，像一块暖玉镶嵌在冷硬的背景里。程维——刘生的大弟子，人如其名，身形高大魁梧，沉默地立在刘生另一侧，黝黑方正的面容如同磐石，气息内敛，仿佛本身就是刘生脚下延伸的一块山岩。季伽则抱着手臂，斜倚在边缘一块凸起的黑石上，清俊的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刻薄的散漫神情，眼神却不时扫过坪下通往山阴的小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凌霜也在。凌霜依旧安静地侍立，穿着同样素雅的月白衣裙，眉眼低垂，姿态温婉娴静，如同画中仕女。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偶尔飞快掠过的一丝灵动光芒，泄露了与外表不符的、被强行压抑的活跃。
烬梧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波澜。刘生只是在他走近时，目光从那无底深壑缓缓收回，沉静地落在他身上一瞬，那目光如同古井深潭，无波无澜，却带着无形的重量。骆秉对他温和地点点头。程维沉默地颔首。季伽则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嘴角那抹刻薄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凌霜抬起眼，飞快地瞥了烬梧一眼，嘴角似乎想向上弯一下，但立刻又抿紧了，恢复了温婉的静默。
早课内容极其枯燥。刘生不擅言辞，更厌恶冗长说教。他沉默地演示了一套极其基础、却蕴含着某种引动天地气息韵律的桩法，动作缓慢而凝重，每一式都仿佛在搬动无形的山岳。他示意众人跟随练习。
烬梧依样画葫芦，摆开架势。甫一动作，便觉别扭异常。体内那被香料浸透改造过的筋骨气血，似乎自有其运行轨迹，与这引动天地清气的法门格格不入。气息在体内左冲右突，滞涩难行，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
刘生负手在众人间缓步巡视，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当他在烬梧面前停下时，那沉静的目光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沉默地看着烬梧那僵硬别扭、气息紊乱的姿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终于，他低沉浑厚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如同两块粗粝的山石摩擦
“气如乱麻。”
烬梧心头一紧，动作更加僵硬，气息愈发混乱。
刘生眉头皱得更紧，似乎忍耐到了极限，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毫不掩饰的冷硬和直白：“朽木？还是榆木？筋脉堵成这样？”
烬梧的脸瞬间血色褪尽，身体猛地一颤，一股冰冷的屈辱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僵在原地，几乎忘了呼吸，只觉得四周的目光都像针一样刺在他背上。他不敢抬头看刘生那双仿佛洞穿一切的古井深眸。
就在这时，一个微小的硬物带着风声，“啪”地一声轻响，精准地砸在了烬梧的后脑勺上。
烬梧吃痛，下意识地捂住后脑，扭头看去。地上躺着一个揉得小小的纸团。他顺着方向望去，只见季伽依旧抱着手臂倚在石头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散模样，只是嘴角那抹刻薄的笑意更明显了，纸条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别傻愣着！老头就这样，嘴比后山的石头还硬！”
这小小的插曲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烬梧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捡起那个纸团攥在手心，指节发白。
他不再试图去看刘生，而是低下头，努力回忆着刚才刘生演示时那份引动天地气息的韵律，笨拙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和呼吸，试图将那滞涩的气息一点点导引归正。尽管依旧笨拙，却不再像刚才那般彻底僵死。
刘生看着他调整的动作，那紧蹙的眉头并未舒展，但也没再说什么刻薄之语，只是沉默地走到程维身边，伸手在他背上某个穴位轻轻一按，纠正他细微的偏差。那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导意味。
早课在一种沉默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山风卷起坪上的浮尘，带着露水的凉意。
刘生先行离去。
众人散去。季伽几步走到烬梧身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撇了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烬梧和旁边沉默的程维听见：“啧，闷葫芦一个，练功也死气沉沉。可别学程师兄，年纪轻轻就活成一块望夫石。”
他语气带着惯有的戏谑，并无太大恶意，却足以让被点名的程维脚步顿了一下，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烬梧抿着唇，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评价”。他习惯性地想将自己缩进角落的阴影里。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清晰、带着窘迫的“咕噜噜——”声，毫无预兆地从他腹部传了出来！声音在空旷寂静、只剩风声的听涛坪上，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尚未走远的柯苓、凌霜、程维，近处的季伽、骆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烬梧身上！
烬梧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一直蔓延到耳根。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辟谷？那是仙家手段。他这具被香料浸透、刚刚开始接触仙门引气法门的凡胎□□，饥饿是最原始的本能。
骆秉忍俊不禁，低低的笑声从喉间溢出，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他走上前，温暖的手掌自然地搭在烬梧僵硬的肩膀上，声音里带着安抚的笑意：“瞧我这记性，忘了小师弟还未曾辟谷。走，师兄带你去寻些吃的垫垫肚子。”
“吃的？”季伽眼睛一亮，刚才的刻薄瞬间被一种恶作剧般的兴奋取代，他猛地一拍脑门，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对啊！我怎么把这茬忘了！走走走！带你去见识见识‘那个东西’！保管你吃了第一次想第二次！” 他不由分说地就要去拽烬梧的胳膊。
一旁的凌霜本来已经走出几步，此刻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过身，温婉娴静的面具瞬间裂开，一双杏眼睁得溜圆，闪烁着难以置信又带着点跃跃欲试的光芒：“季伽！你…你是说‘那个东西’？！”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活力，与早课时判若两人。
季伽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废话！除了‘那个东西’，这鸟不拉屎的玉门山还有什么能解馋的？”
“就是‘那个东西’！” 凌霜几乎是蹦跳着凑了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期待，早先的矜持荡然无存，“带我一个！我上次都没抢到几口！”
骆秉看着眼前瞬间“活”过来的凌霜和一脸“带坏小朋友”兴奋的季伽，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但眼中并无阻止之意，反而带着一丝纵容：“你们啊……动静小点，别又被巡山的长老抓到，连累我挨训。”
“放心放心！老地方，万无一失！” 季伽拍着胸脯保证，一手拽着还有些懵的烬梧，一手招呼着凌霜，兴冲冲地就往后山方向钻去。骆秉笑着摇摇头，也迈步跟上。
烬梧被季伽拉着，踉跄地穿行在玉门山后山嶙峋的怪石和茂密的、散发着奇异草木气息的灌木丛中。山风带来潮湿的泥土和腐叶气味，冲淡了那无处不在的桂花甜香。他看着前方季伽兴奋的背影，听着凌霜在旁边叽叽喳喳追问着细节，感受着骆秉跟在后方那温和的目光，腹中的饥饿感依旧真实，心头那沉甸甸的冰冷与恐惧，却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烟火气的喧闹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那个东西”……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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