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空气潮湿而清新,带着泥土、腐叶和奇异草木混合的气息,彻底冲散了听涛坪的肃杀与洄游阁无处不在的桂花甜腻。
嶙峋的怪石间,季伽如同矫健的山猫,几下腾挪便堵住了一只肥硕野鸡的退路。凌霜温婉的面具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此刻杏眼圆睁,带着少女特有的兴奋,指尖掐诀,一缕微弱的清风卷起几片落叶,恰到好处地扰乱了野鸡的视线,季伽趁机猛地扑上,一把将其牢牢攥在手中!
“得手!”季伽得意地晃了晃手中扑棱着翅膀的猎物,清俊的脸上满是得色。
骆秉笑着摇头,接过那只还在挣扎的野鸡。他动作娴熟得令人惊讶,寻了块溪边的平整石头,指尖寒芒微闪,不见如何动作,几片带着温热体温的羽毛便飘然落下,手法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与温煦笑容不符的精准。季伽则挽起袖子,在一旁湿润的泥地上刨坑,动作麻利。凌霜则轻盈地穿梭在溪畔的灌木丛中,寻找着宽大厚实的翠绿荷叶,又抱回一捆干燥的枯枝,指尖微动,一缕细小的火苗精准地落在枯枝堆上,噼啪作响地燃烧起来。
“小师弟,别傻站着!”季伽抹了把额头的细汗,指着不远处散落的石块,“去,捡些大小均匀的石头来,堆个石窑,这样烤得才透!”
烬梧连忙应声,像得了赦令般跑去拾捡。冰凉的石头握在手里,粗糙的触感带着山野的质朴。他笨拙地将石块围着季伽挖好的浅坑垒砌,听着身后骆秉处理野鸡的细微水声,季伽和泥时哼着的不知名但格外潇洒的小调,还有凌霜对着火堆小心控制火候的专注侧脸。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底滋生——忙碌,喧闹,带着一丝笨拙的协作,却有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近乎“真实”的暖意。这与他记忆中屈府的压抑死寂,或是玉门山上下的冰冷孤绝,都截然不同。
在凌霜灵巧控火术的加持下,被厚厚泥巴和翠绿荷叶包裹的“泥球”很快散发出难以抗拒的、混合着泥土焦香、荷叶清香与浓郁肉香的霸道气味。不到半个时辰,季伽便迫不及待地用树枝拨开炭火,将那个滚烫的泥球扒拉出来。
“开饭开饭!”他兴奋地嚷着,用石块砸开外层干硬的泥壳。随着泥壳碎裂,被荷叶紧紧包裹、色泽金黄诱人、热气腾腾的叫花鸡瞬间暴露在众人眼前!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荷叶的独特清香,如同炸弹般在空气中爆开,冲击着所有人的味蕾。烬梧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眼睛几乎黏在了那金黄油亮的鸡肉上。
凌霜眼疾手快,带着胜利者的笑容,一把撕下最饱满、汁水最丰盈的鸡腿肉,不由分说地塞到烬梧手里:“喏!小师弟,快尝尝!这可是咱们玉门山的‘秘宝’!” 她自己则飞快地撕下另一只鸡腿,满足地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吸凉气也舍不得放下。
“喂!凌霜!你太不厚道了!坑是我挖的,泥是我和的!”季伽佯装恼怒地要去抢她手里的鸡腿,两人顿时笑闹作一团,在溪边的草地上追逐起来,清脆的笑声带着脚下飞溅起的泥草,惊飞了枝头几只不知名的小鸟。
烬梧捧着那块滚烫、喷香的鸡肉,看着眼前打闹的两人,又看了看一旁含笑摇头、用小刀优雅分割着剩余鸡肉的骆秉。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鲜嫩多汁!滚烫的肉汁混合着荷叶的清香在口中炸开,简单的咸鲜调味却激发出食材最本真的鲜美。这滋味如此纯粹而热烈,瞬间抚平了腹中的饥鸣,也仿佛熨帖了心底某种长久以来的干涸与冰冷。他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感受着这份陌生的、带着烟火气的满足。
骆秉将分割好的鸡肉放在洗净的大荷叶上,又变戏法似的从腰间储物囊中摸出一个古朴的小陶壶,拔开木塞,一股清冽中带着浓郁桂花甜香的酒气飘散出来。他笑着将陶壶递到烬梧面前:“玉门山的‘桂潭酿’,用后山冷泉和洄游阁桂花泡的,尝尝?”
烬梧连忙摆手,小脸上写满抗拒:“师兄,我…我不会喝酒…”
“试试又何妨?这酒可是师尊酿的,我好不容易求来的,洄游阁的风,都带着三分酒气呢。”骆秉笑容温和,眼神却带着鼓励。
烬梧震惊,骆汶竟然会酿酒。
在骆秉和旁边季伽、凌霜起哄的目光下,烬梧犹豫着接过陶壶,小小地抿了一口。冰凉辛辣的液体如同一条火线,瞬间从喉咙烧灼到胃里,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冒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骆秉爽朗的笑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接过陶壶,“看来小师弟还需历练啊!” 剩下的酒液便全进了他自己的肚子,他仰头饮下,喉结滚动,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眼神似乎比平时更亮了几分。
暮色四合,玉门山的雾气再次如同灰白的潮汐,无声地从山坳间弥漫开来。四人带着满身的烟火气和满足的饱腹感,踩着湿润的石径返回。烬梧走在最后,听着前面季伽和凌霜还在争论刚才谁抢到的鸡肉更多,骆秉偶尔温和地插上两句。山风吹散了他身上沾染的烧烤气味,却仿佛留下了另一种暖融融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感到一丝陌生的、近乎虚幻的安宁。
夜色深沉,洄游阁偏院再次被浓稠的黑暗和甜腻冰冷的桂花香填满。烬梧躺在硬板床上,白日里溪边的喧闹、叫花鸡的浓香、呛人的酒气、季伽的刻薄与凌霜的活泼、骆秉温暖的笑容……各种画面和感觉在脑海中纷乱交织,冲击着他过往认知的冰冷壁垒。
他在这玉门山,似乎第一次触摸到了“真情实意”的模糊轮廓,尽管它包裹在骆秉莫测的笑容、季伽的毒舌和凌霜的伪装之下。这份陌生感让他心绪纷乱如麻,既有一丝微弱的光亮,又带着更深的茫然与不安。
就在这思绪翻腾、混沌不清之际,一股熟悉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森寒气息毫无征兆地降临!
烬梧猛地睁开眼,心脏骤停!
床前,骆汶雪白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伫立着,仿佛从黑暗中凝结而出。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他冰冷的轮廓,那双空洞漠然的眸子在黑暗中准确地锁定了他。
“师…师尊!” 烬梧惊得几乎弹坐起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这神出鬼没的现身方式,每次都足以让他魂飞魄散。
骆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鼻翼似乎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平直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饮酒了。”
不是询问,是陈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本能的无奈。
烬梧的脸瞬间涨红,如同被当场捉住劣迹的孩童,嗫嚅着不知该如何解释:“弟子…弟子…”
“少学骆秉。” 骆汶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那些事,待你心性成熟,再论不迟,‘桂潭酿’到时送你都可。”
至此,他并未更深究,仿佛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烬梧连忙应下,心头却因骆汶对骆秉的直呼其名和那微妙的告诫而掠过一丝异样。
骆汶向前一步,那冰冷的、带着玉门山阴寒水汽的气息更近了。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冷白手指并未直接触碰烬梧,而是悬停在他丹田上方寸许处。
“今日来,探你经脉根基。” 他言简意赅。
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带着清冽寒意的灵识,如同涓涓冰泉,无声无息地探入烬梧体内。烬梧瞬间绷紧了身体,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筋骨血脉都在那冰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骆汶那空洞的眸子里,冰封的湖面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他“看”到了。那被香料长年累月浸透、改造过的筋骨与脏腑,早已与寻常凡人不同。无数细微的、带着奇异香息的经络如同坚韧的藤蔓,与天生的经脉紧密缠绕、盘结在一起,互相支撑、滋养,形成了一套独特而坚韧的“香骨灵络”。
这灵络本应是得天独厚的根基,然而,儿时长期的饥饿与屈辱,如同污浊的淤泥,沉积在这灵络的细微末节之处,形成难以祛除的杂质,阻碍着清气的流通,也隐隐散发着一种衰败的气息。
“熏引根基已成,香骨灵络坚韧,然…” 骆汶收回悬停的手,那冰冷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探查时感知到的“污浊”感。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开口,声音依旧平直,“杂质淤塞,源于幼时亏虚。每五日,子时,我来为你疏导一次。” 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烬梧心中一震!疏导经脉?这无疑是天大的机缘!他连忙挣扎着要坐起行礼:“谢师…”
“尊”字尚未出口,骆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并未收回,反而微微下压,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了他的动作。骆汶的目光并未看他,而是落在他沾着些许泥尘、还带着一丝白日烟火气的衣襟和袖口上。那空洞漠然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嫌弃的波动。
他沉默了足有三息。
就在烬梧忐忑不安,以为师尊改变了主意时,骆汶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先去沐浴。”
他顿了顿,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才吐出后面几个字。
“土腥气…太重了。”
话音落,那雪白的身影如同被夜风吹散的雾气,倏然消失在原地。只留下烬梧僵在床上,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叫花鸡的余香,耳边却清晰地回荡着那冰冷的“土腥气太重了”几个字。他下意识地抬起袖子闻了闻,脸上瞬间烧得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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