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烬梧吓得浑身一僵，手里的衣服差点掉落！他下意识地用湿透的粗布衣挡在身前，惊恐地看向骆汶。
骆汶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他刚刚离开、还飘散着淡淡水汽的浴桶上方。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疑惑？
他的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空气中，弥漫着澡豆的廉价香气和湿漉漉的水汽。然而，在这股浓郁的、凡俗的气味之下，一缕极其幽微、极其清冽、仿佛自骨髓深处透出的冷香，如同月下冰泉的涟漪，悄然弥漫开来。那香气若有若无，清冷悠远，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无数珍稀香料反复浸染、最终沉淀下来的底蕴，与他熟悉的屈氏那些或浓烈或腐朽的香道气息截然不同，却又隐隐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遥远牵连。
这香气……来自这个刚刚洗净、如同初生般干净的孩童？骆汶空洞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落在了屈烬梧身上。
屈烬梧被那目光看得心底发寒，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他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难道……他闻到了什么？他立刻想起自己那被香料彻底浸透的体质！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
他慌忙低下头，笨拙地、飞快地将那件粗布衣服套在身上，试图遮掩什么。动作因为紧张而显得格外僵硬慌乱。
骆汶静静地看了他几息。那缕幽微的冷香似乎被粗布衣服的气息掩盖了一些，变得愈发飘渺难寻。他眼中的那丝疑惑并未散去，反而更深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悄然改变了。
他转身，走向房门：“下楼。”
屈烬梧不敢迟疑，胡乱系好衣带，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小跑着跟上。
客栈大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人声鼎沸，杯盘交错，弥漫着饭菜的油腻香气和酒气。骆汶的出现，如同在喧嚣的闹市投入一块寒冰。他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冰冷仙气和超凡脱俗的容貌，让周围的嘈杂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好奇、敬畏的目光偷偷投来。
骆汶恍若未觉，径直走向角落一张最僻静的方桌坐下。屈烬梧亦步亦趋地跟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对面的长凳上，只敢坐半个屁股，身体绷得笔直。他低垂着头，湿发贴在额角，新换的粗布衣服虽然干净，但穿在他瘦小的身上依旧显得空荡，衬得他更加弱小可怜。
伙计战战兢兢地过来伺候。骆汶只点了几样最清淡的素菜和一壶清茶。饭菜很快上来，热气腾腾。屈烬梧看着面前简单却干净的食物，腹中早已饥饿难耐，但他不敢动筷，只是偷偷抬眼，怯怯地看向骆汶。
骆汶并未动筷，只是提起那素白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碧绿的茶汤在杯中微微荡漾，氤氲起一丝极淡的热气。他修长的手指拈着杯沿，目光却穿过杯沿升腾的水汽，落在大堂喧嚣的人群之外，依旧是一片虚无。
屈烬梧看着他那副不食人间烟火、仿佛连进食都是多余的模样，又看看自己面前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饭菜，饥饿感如同小兽在腹中抓挠。他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块米饭，飞快地塞进嘴里。动作轻巧得如同偷食的小鼠。
温热的食物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阵暖意和满足。他不敢多吃，只小口小口地、极其迅速地扒拉着碗里的白饭，偶尔飞快地夹一筷子离自己最近的青菜，眼睛却始终留意着骆汶的反应。
骆汶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屈烬梧的进食毫无反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杯中茶水，那碧绿的色泽倒映在他空洞的眸子里，仿佛也给那片寒潭染上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屈烬梧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点，扒饭的动作也快了些。然而，就在骆汶以为这顿饭会在这沉默中结束时——
一个细弱蚊蚋、带着浓浓不安和试探的声音，轻轻响起。
“仙君……”
骆汶拈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视线依旧停留在杯中，并未抬起。
屈烬梧似乎被他的沉默鼓励了，或者说是被心底那个盘旋了许久的巨大疑问逼迫着，他放下筷子，两只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小心翼翼的困惑和恐惧，仰着小脸，怯生生地问：“您…您那么厉害…是天上的神仙…为什么要…要杀光屈家的人呢？他们…他们做了什么吗？”
这个问题问出的瞬间，整个角落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骆汶握着茶杯的手指，缓缓收紧。那素白的瓷杯在他指间，似乎承受了无形的压力，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咯吱”声。
他缓缓抬起眼帘。
那双空洞漠然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屈烬梧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虚无，而是如同冰层下骤然涌动的暗流，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近乎实质的寒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深埋的痛楚？
不，或许那根本不是痛楚，更像是一种被强行触碰到灵魂深处某个巨大空洞时产生的、本能的排斥与混乱。
屈烬梧被他看得浑身血液都快要冻结！他几乎要立刻低下头，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无边的恐惧！他是不是问到了不该问的？是不是暴露了什么？
就在屈烬梧后悔不迭，准备伏地请罪时，骆汶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平缓，却不再是之前的毫无波澜。那冰冷的声线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翻涌、挣扎，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暗藏的湍急漩涡。
“吾不知道。” 他吐出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
屈烬梧愣住了，黑眼睛里满是孩童的茫然不解
“不……不知道？”
骆汶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再次投向虚无的远方，仿佛在穿透客栈的墙壁，穿透小镇，穿透时空，看向某个早已湮灭在记忆长河中的原点。他的眉头，第一次明显地、痛苦地蹙了起来。那并非针对屈烬梧，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遗忘的折磨。
“很浓…很多…”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断续，冰冷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洗不掉…刻在…魂里…”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的碎片中艰难地抠挖出来。
“师傅说…该杀…” 提到“师傅”二字时，他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微弱的波动，像是信徒提及信仰时本能的敬畏与服从，随即又被更深的迷茫覆盖，“…我就…杀了。”
最后三个字，轻描淡写，却又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冰冷决绝。仿佛屠灭一族，不过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粒尘埃，只因为“师傅说该杀”。
屈烬梧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彻骨的、荒谬的寒意！
不知道？刻在魂里？师傅说该杀？
这就是理由？这就是整个屈氏血流成河、百年基业化为乌有的全部原因？！
滔天的恨意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屈氏视他为猪狗，将他当作柴薪，该死！可那些懵懂不知事的孩童、那些与他一样挣扎求存的下人…甚至那些高高在上的长老、族长…他们有罪，但何至于此？！
还有…只有我，只有我才能亲生将这一切毁于一旦！他们应到覆灭在我手上！他们应当死在我的手上！
就因为眼前这个冷血仙君灵魂深处一个模糊的“刻在魂里”？就因为那个所谓的“师傅”轻飘飘的一句“该杀”？！
凭什么？！
一股暴戾的杀意瞬间冲上屈烬梧的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扑上去，用牙齿撕碎眼前这张冰冷绝美的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剧痛，才勉强将那毁灭性的冲动压了下去。
他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瞬间翻涌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怨毒和疯狂！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的落叶。
“怕了？” 骆汶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目光重新落在他剧烈颤抖的头顶。
屈烬梧死死咬着牙，将满口的血腥气和滔天的恨意一起咽下！再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被巨大恐惧支配的惨白和泪水涟涟。他用力摇头，声音带着哭腔，哽咽道：“啊…仙君…我只是…只是觉得…好多血…好可怕…”
他伸出小手，似乎想抓住骆汶的衣袖寻求安慰，却又在即将触及时胆怯地缩回，只无助地绞着自己的衣角，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仙君…您…您是不是…也很害怕？那些血的味道…”
骆汶看着他脸上真实的泪水和恐惧，听着他稚嫩话语里小心翼翼的“关心”，那空洞眼眸中翻涌的暗流似乎平息了一些，重新归于沉寂的冰寒。他不再看屈烬梧，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却并未饮下，只是任由那氤氲的热气拂过他冰冷的唇线。
良久，他才淡淡地、毫无情绪地回了一句，更像是自言自语。
“难过？那是什么？”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情绪波动从未发生过。只有那杯被他握得几乎要碎裂的茶水，水面依旧在微微颤抖，泄露了一丝主人内心并不平静的余波。
屈烬梧低下头，借着擦眼泪的动作，掩去了眼底深处那一片沉冷如万载玄冰的恨意和算计。
刻在魂里？
师傅说该杀？
不知难过为何物？
好一个浮沤仙君！好一个无情无心的杀戮机器！
他心底那点刚刚因对方强大力量而升起的、寻求庇护的侥幸和伪装出的孺慕，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被更深的、更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盘踞的仇恨和利用所取代。
他屈烬梧的命，是捡回来的。这条命，只为攀登而活！眼前这个强大而空洞的仙君，将是他借以离开泥潭、攀上高峰的第一块踏脚石！
他无声地咀嚼着碗中剩下的饭粒，每一口，都像是在咀嚼着屈氏的血肉，咀嚼着未来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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