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玉门山的雾气愈发浓稠湿冷，带着沉甸甸的水汽，无声地浸润着小院。屈烬梧拿着半旧的竹枝笤帚，机械地清扫着青石板上的落叶与浮尘。笤帚划过石面，发出单调而空寂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庭院里回响，更添几分清冷。这方寸小院，除去角落里那棵永恒盛放、散发着浓郁甜香的巨大桂树，便只有一屋、一石桌、两条石凳，空旷得如同被遗忘的角落。院中尚有一小片未铺石板的空地，褐色的泥土裸露着，带着山间特有的湿润阴凉气息。
屈烬梧的目光在那片空地上逡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笤帚柄。种些什么？自然是香料。那些刻入骨髓的辨香、制香本能，如同蛰伏的毒蛇，在这片死寂的土壤里蠢蠢欲动。他需要一个由头，一个看似无知孩童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来掩盖底下翻涌的**和早已被看穿的身份。
念头刚起，院门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叩”响，几乎被风声掩盖。
不待他反应，门已被推开，一道青色的身影挟着山间清冽的雾气卷了进来。骆秉脸上漾着毫不掩饰的、仿佛要溢出来的喜气，脚步轻快得如同踏着云彩。他几步便跨到屈烬梧面前，带着山风微凉的气息，抬手便重重拍在他单薄的肩头！
“小师弟！” 骆秉的声音清亮雀跃，在暮色中格外清晰，“天大的好消息！师尊应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骆秉正儿八经的小师弟了！以后在这玉门山，师兄罩着你！”
那一声“小师弟”，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猝不及防地烫在屈烬梧心尖上。他握着笤帚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混杂着巨大惊愕与不敢置信的茫然，黑眼睛睁得圆圆的，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砸懵了：“收…收我？骆…骆仙君他…真的…？”
骆秉看着他这副呆愣模样，笑意更深，用力揽了揽他的肩膀，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熟稔：“傻小子！当然是真的！我就说嘛，师尊他老人家，看着是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实则心肠最是软的！刀子嘴，豆腐心！” 他语气笃定，仿佛窥见了骆汶不为人知的柔软内核。
屈烬梧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知是伪装出的紧张还是真实的忐忑。他顺势垂下眼睫，目光再次落向院中那片裸露的泥地，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如同一个刚得了糖果又怕得寸进尺的孩童：“那…那师兄…这院子里…空落落的…我能…能种些花草吗？” 他顿了顿，仿佛在努力回忆，语气添上几分懵懂的好奇，“以前在屈家…看到过一些姐姐种花…好像…还能做出香香的粉…我…我也想试试…”
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充满孩童对“香香”事物的天然向往，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软肉。
骆秉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眼神却在他提及“屈家”和“香粉”时，几不可查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洞悉的光芒，快如飞鸟掠过深潭。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更用力地箍住屈烬梧的肩膀，将他半转了个方向，面朝院门，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看好戏般的亲昵：“这有何难？想要什么，自个儿问师尊去！他就在这儿呢！”
屈烬梧的心猛地一沉！顺着骆秉的力道和目光望去——
院门口，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着一道雪白的身影。
骆汶。
山间的暮霭如同流动的灰纱，缠绕在他周身，愈发衬得那身白衣不染纤尘，冰冷得仿佛隔绝了所有温度。他站在那里，如同庭院里骤然落下的一捧新雪，无声无息，连影子都淡得几乎看不见。那双空洞漠然的眸子，越过骆秉，越过庭院中飘落的桂花瓣，毫无情绪地落在屈烬梧脸上，如同审视一件无生命的物品。
屈烬梧被那目光钉在原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冻结的声音。
骆秉却浑然不觉般，笑嘻嘻地松开手，朝骆汶道：“师尊，您看，小师弟想给院子添点生气呢！”
骆汶的目光在屈烬梧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向他身后那片空荡荡的泥地。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音平直冰冷，毫无波澜，却像两枚冰珠砸在石板地上。
“随意。”
说完，他抬步，雪白的袍角拂过门槛，如同流动的月光，无声地滑入院内，径直走到屈烬梧面前。那冰冷的、带着玉门山特有阴寒气息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下来。他比屈烬梧高出许多，垂眸俯视着他，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收徒的温情，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漠然：“明日巳时，山阳‘听涛坪’，行拜师礼，走个过场。”
语气平淡，仿佛在告知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师尊！” 骆秉在一旁笑着插话，试图打破这冰冷的氛围，“您说得也太简单了！小师弟别怕，就是让山上的师叔师伯们认个脸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意思到了就行！” 他转向烬梧，笑容温暖，刻意加重了那三个字，“是吧，师弟？”
“师弟”二字，如同无形的绳索，再次套上屈烬梧的脖颈。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垂下头，低低应了一声：“是…师兄。”
骆汶不再言语，仿佛该交代的已然交代完毕。雪白的身影没有丝毫停留，转身便朝着主楼方向走去，很快融入渐深的暮色与馥郁的桂影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冰冷气息。
骆秉又拍了拍烬梧的肩膀，叮嘱了几句“早些休息，明日精神些”之类的话，也带着一身暖融融的笑意离开了。小院重归寂静，只剩下屈烬梧一人，站在空旷的院子里，被越来越浓的夜色和那无处不在的、甜腻冰冷的桂花香气包围。
夜色浓稠如墨，小院彻底沉入死寂。窗外那棵巨大的桂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枝叶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窃窃私语。馥郁到令人窒息的甜香，如同无形的潮水，从窗缝门隙无声地涌入，填满了小屋的每一个角落，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渗入鼻腔，直抵肺腑。
烬梧和衣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睁着眼，望着头顶模糊的黑暗。拜师？骆汶？那冰冷空洞的眼神，那句毫无温度的“随意”，还有骆秉那看似温暖却带着无形掌控的“师弟”……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翻腾碰撞，如同困兽。他强迫自己闭上眼，试图在无孔不入的甜香中寻得一丝喘息。
就在意识即将被那甜腻的香气拖入混沌边缘时，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降临。
屈烬梧猛地睁开眼，心脏几乎在瞬间停止跳动。
床前，无声无息地立着一道身影。
雪白的长袍在浓稠的黑暗中，竟泛着一层极其微弱的、幽冷的月华般的光晕。骆汶不知何时已站在这里，如同从夜色中凝结出的鬼魅。他离得极近，近到屈烬梧能看清他垂落的白袍上细腻的暗纹，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如同万年玄冰般森寒的气息。窗外透入的微光勾勒出他完美的、却毫无生气的侧脸轮廓。
“啊！” 短促而惊骇的抽气声不受控制地从屈烬梧喉咙里溢出，他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坐起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中衣。“仙…仙君…！”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骆汶那双空洞的眸子在黑暗中准确地捕捉到他，冰封的湖面不起丝毫涟漪。他微微侧头，平直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叫师尊。”
屈烬梧的牙齿在打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几乎无法思考，只能凭着本能，艰涩地挤出声音：“师…师傅…您…您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每一个字都带着恐惧的颤音。
骆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冰冷的沉默如同巨石压在屈烬梧胸口，让他几乎窒息。
就在屈烬梧以为自己要被这无声的威压碾碎时，骆汶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直，毫无起伏，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屈烬梧最深的秘密。
“‘熏引’。”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惊雷在屈烬梧耳边炸响！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屈烬梧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身份暴露了！他下意识地就要掀开被子，是跪地求饶还是拼死一搏？无数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
然而，一只冰冷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沛然力量，如同沉重的铁钳，无声无息却又迅捷无比地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力道并不狂暴，却沉如山岳。屈烬梧刚刚绷起的力量瞬间被彻底镇压下去，整个人被这股力量死死摁回冰冷的床板之上！后背紧贴着硬木板，动弹不得！那只手隔着薄薄的中衣，传来刺骨的寒意，仿佛能冻结他的骨髓。
“明日典礼，” 骆汶冰冷的声音如同审判，清晰地响在屈烬梧的耳边，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我会施法，暂时压制你身上透出的香息。”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黑暗，落在屈烬梧因极度恐惧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上，“此事，勿令他人知晓。”
屈烬梧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压制？掩盖？他…他竟然不是来杀他，也不是来揭穿他？他…在帮他？
一股荒谬绝伦的念头混杂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更深的疑惧涌上心头。屈烬梧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师…师傅…谢…”
一个“谢”字尚未完全出口，骆汶那只压在他肩上的手倏然抬起，宽大的雪白衣袖随之轻轻一拂——
呼——
桌上那盏如豆的残烛，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屋内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
浓稠的、冰冷的、带着馥郁桂花甜香的黑暗，如同潮水般将屈烬梧彻底吞没。
他僵硬地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只残留着那冰冷的声音最后留下的两个字，仿佛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命令式的倦意，消散在无边无际的甜腻黑暗里。
“睡吧。”
没有脚步声，没有气息波动。骆汶如同他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被彻底压回床板的触感，那肩头残留的刺骨寒意，还有那萦绕在鼻尖、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桂花香气，无声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屈烬梧僵硬地躺在黑暗中，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冷汗浸透了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不敢动，不敢呼吸太重，仿佛黑暗的每一个角落都潜藏着那双空洞的眼睛。
骆汶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他是“熏引”，他是屈氏的余孽！可他却收下了他，还要在明日为他掩盖身份？
为什么？
巨大的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那冰冷的“睡吧”二字，此刻听来，却像一句最恐怖的诅咒。
窗外的桂树在风中发出更响的沙沙声，馥郁的甜香如同活物，更加疯狂地涌入。在这片能将人溺毙的、冰冷而甜腻的黑暗里，屈烬梧睁着空洞的眼睛，直到窗棂外透出第一缕惨淡的、属于玉门山的灰白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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