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倭的方方面面,都和莲心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分明只隔了一片海域,淮州那边全军戒备,近乎称得上是草木皆兵,而甫一踏入东倭的地界,便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松弛安逸。
“喔——这些树怎么都这么高,应该得有百年了吧”,莲心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地环顾周遭,指着如铺盖般将日光挡了个七七八八的树荫,“枝繁叶茂的,也不晓得是什么树种?”
稀稀疏疏的日光仿佛给树叶镶了一片金边,时而清风掠起几串枝叶,与头顶拨出清跃婉转的乐章,穿行其中,没来由地就会沉静下来,一时间竟真有了几分置身幻境的错觉。
陆时礼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略略一瞬就移开了视线,“应当是改良过的梧桐吧。”
梧桐在江淮甚是常见,但如此高大又繁盛的还真是头一回,莲心恍然大悟,感慨道,“怪不得总说此处是蓬莱仙岛于凡间所在,或许只有如此壮观的梧桐,才能吸引天上凤凰入世栖息吧?”
昔日秦始皇遣徐福南下以求长生,徐福带着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就此销声匿迹在了茫茫海域之上,长生自然是无果的,而后世传言当年他们停泊之地,就是现如今的东倭。
因着四面环海,周围总是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白雾之中,凭着这宛若人间仙境的环境,就成了充满神秘的‘蓬莱仙岛’,不过按这个说法来看,往前数多少代,大曜与东倭还算得上同宗同源的同胞呢!
“是否是仙岛见仁见智,不过……”,陆时礼目光划过莲心环在他手臂的纤纤手指,最后落在她的脸上,虽然是笑的但声音不知为何染上一丝冷峻。
“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若凤凰当真思凡入世,想必也绝不会选择这一片枯枝的。”
起先莲心还不解其意,这里虽然盛夏八月还寒气森森的,但看着如蒲盖般的枝叶,怎么也称不上是枯枝败叶吧。
可后来,待穿过由茂密巨树围成的绿色长廊,终于抵达那座闪着熠熠光辉的宫殿时,莲心才彻底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饶是雕梁画柱再盛,也终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到底只是一场繁花似锦的幻梦罢了。
宫殿外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金灿灿的,就连把守殿门的两名侍卫也是金甲金枪,雾气蒙蒙的天地间,早已不见半分日光。
而这仅存的一点光耀,就如同漆金砖瓦下的泥胚,拨开了摔裂了,外表的那层富贵祥和被戳穿,只露出其下伤痕累累的土碎。
“站住——”,雨雾蒙蒙的天气最是让人疲乏,那两名侍卫懒懒地靠在墙边打着哈欠,直到两人走到面前一米之遥,才终于漫不经心地一横弯刀,看也不看就例行公事地拦住两人。
陆时礼感觉到握在手腕的力道一紧,他并未作声,只是偏过头朝莲心一笑,示意她不必担心。
果不其然,其中一名年纪稍轻的侍卫揉了揉眼睛,凑近两步将他上上下下地看了几眼,手腕不自觉打着颤,连带着刀刃的亮光随之晃上晃下,勾勒出陆时礼晦暗不明的唇角。
那侍卫缓缓放下手中的刀,盯着他的无甚表情的半张脸,试探性地问,“幻,幻晔大人?”
不仅旁边的侍卫惊诧,莲心更是无比震惊,什么,本以为是个被拐来的无知牛马,没成想竟然还是大人,这也有点太……草率了吧?
其实也怪不得这俩侍卫没认出来,因为在东倭的时候陆时礼都是穿着那身骚粉色的宽袖长衫,一头乌黑的秀发散在脑后。
可如今不仅换上了华贵沉稳的宝蓝色圆领长袍,还如从前那样用白玉冠将发髻束起,焕然一新的利落形象确实很难与从前那个宛若俊美鲛人的军师联系起来。
在六道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陆时礼挑了挑眉,矜贵地颔了颔首,果不其然,莲心便见那两个侍卫瞬间望向彼此,随后整张脸变得煞白,手中的弯刀差点因脱力掉到地上。
“小的们有,有眼无珠,还请幻晔大人莫要见怪”,两人齐齐弯腰行礼,那戴着盔甲的滚圆脑袋几乎都贴到肚子上了,率先认出的那个犹豫一下,还是颤颤巍巍地小声开了口,“敢问……这位姑娘是?”
陆时礼目不斜视,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加隐藏的骄傲,“陆家军少将军,苏莲心。”
不需要多余的形容,仅是“陆家军”这三个字就足够如雷贯耳,果不其然,那两名侍卫本就褪去血色的脸变得比上等的宣纸还要苍白。
那位稍显机灵的膝盖微微抖了一下,随即赶忙又鞠了一躬,还不忘偷偷又瞄了莲心一眼,赶忙道,“烦请二位稍加等候,容小的进殿先行禀报……”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一道娇脆的女声打断。
“慢着!”
踏风而来的,是一位正值桃李年华的烂漫少女,层层叠叠的桃红衣袂翩跹出一朵怒放的牡丹,就在花蕊中央少女轻稳而至,精巧的帆船髻下是一张稚气未脱的俏丽脸庞。
“何须再去通报,定是要以至上之礼加以招待,才能略表我东倭对待不远万里而来的大曜贵客的诚意!”
轻纱制成的飘逸衣袂缓缓垂下,略有些繁杂的衣裙因着少女娇小婀娜的身姿,并不显得笨重,反而更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形,就如同她眉心那朵鲜红的牡丹一样,一举一动无不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姿态,以及养尊处优下神情间那种天真的残酷。
“碧鸿公主如此盛情,莲心代表大曜先行谢过。只是无规矩不成方圆,既是来此以求两国交好那便更该遵循使臣之礼,通传一下也无妨。”
相对间少女束在腰间的轻纱绸布迎风而起,恰好虚虚拂过莲心的鼻尖,身畔的陆时礼本能地想上前一步,却被莲心轻轻拉住。
出于公,作为大曜明面上的臣子兼使臣,与对方公主的正面交锋理应由她出马;出于私,她一直以为,少女间那点暗流涌动的小心思,还是她们自己出面解决比较好。
果不其然,碧鸿翘起的唇角顷刻间笑容顿失,但很快她又恢复了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傲神情,仿佛天地万物都合该乖顺地臣服于她的脚下,对她俯首称臣。
她那双大而亮的眼睛转了转,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莲心天青色的绣竹束袖长袍,随后又偏过头迅速地瞥了面色沉沉的陆时礼一眼,这才又转回身朝莲心粲然一笑。
“好啊,但通报就不必了,父王已提前知晓你们的抵达,故特令我出来相迎。”
说罢她一抬下颌,从桃红的纱绸下伸出一只素白的手,“二位,请吧。”
殿门精美而有狭小,仅能容许一人过身,因此莲心也彻底松开了挽在陆时礼臂弯的手,落了一步在他身后往殿内去。
“还以为多了不起,不过是个姿色平平又性子寡淡的老女人”,耳畔突然传来一声略带轻慢东倭语,方才还走在最前方引路的碧鸿公主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侧。
许是认准了她听不懂东倭语,所以也没有将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刚刚好可以让她一人听到。
莲心侧目去瞧,刚好对上碧鸿那审视中带着不屑的眼神,这小姑娘或许真当她对东倭语一窍不通,见她看过来还以为也是打量,神情间的倨傲更甚。
莲心觉得,若她的睫毛上贴了一块打火石,按照她这翻白眼的频率,估计取的火都能够至少三家来用了。
思及此,心中那点躁郁尽散开来,再开口已是一种对晚辈心平气和的语气,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小姑娘。
圣人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莲心目视前方,也用仅她能听到的声音道,“哪怕我容色寻常性情寡淡,但只要我心胸宽广、处事忠义,就算出身寻常百姓家,无论从哪个角度也决不比王侯将相低贱半分。”
此言一出,碧鸿那张稚气未脱的俏脸红一阵白一阵,她樱唇微微翕动,好半天才终于不甚利索地吐出一句,“高低贵贱从出生那刻就决定了,还妄想追求大同,真是白日做梦!”
“公主此言差矣,人生在世,无非就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莲心不紧不慢地跨上金砖垒成的台阶,语中略带几分让人琢磨不透的悲悯,轻声道。
“大曜有这样一句名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凡所谓高贵皆发自于心,心若高贵,人自然也就高贵,届时无需富丽堂皇在外装点,‘虽是陋室,惟吾德馨’。”
碧鸿对大曜的了解显然只浮于表面,并不了解这篇《陋室铭》背后的深意,怔怔地看着莲心水润的唇瓣一开一合,待到又静下不动才如梦初醒,旋即又本能地用外表的高傲来掩盖内心的茫然惶惑。
“我听不来这些弯弯绕绕,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就不兜圈子了,坦白说吧,方才我的话你听懂了多少?”
莲心因着她的直率而莞尔一笑,并未直接步入大殿,而是立在原地侧过头狡黠地眨了眨眼,“也不算多,但恰好那几个形容词,我早有耳闻……”
“什么?”碧鸿急得跳脚,没想到在这女子面前,自己如同个胡搅蛮缠的孩童。
莲心继续莞尔,抬步上前,“先进殿吧,咱俩的事后面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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