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相逢于微时的都未必能做到携手共患难,又何况是这种中途相遇各取所需的呢?
也不知是不是烛火太亮的缘故,都说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韵味,可陆珺却怎么都感觉不到丝毫朦胧的美感,反倒是从那苍白扭曲的五官里,看出了几分面目可憎的味道来。
“你这毒妇,败坏门楣的灾星”,那张曾令陆珺魂牵梦萦的脸,现如今只看一眼,便顿觉心生厌恶,平白地,连语气也又重了几分。
微挑的桃花眼不见多少岁月的痕迹,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深情,有的,只是满满的厌恶,和一声轻轻的叹息,“早知今日,当初便不该纳你进门……”
知道他是碍着读书人的讲究强忍着没有破口大骂,可这不轻不重的一声叹落在杜氏耳里,却不亚于任何凶狠毒辣的咒骂。
近二十年的时光,朝夕相伴的岁岁年年,到头来,换来的就是这么一句悔不当初。
杜氏先是一怔,随即就半撑着桌案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一浪高过一浪,直笑得声音嘶哑,涕泪横流,好似听到了平生以来最了不起的笑话,是在笑他,更是在笑自己。
不得不说,她这从未有过的癫狂模样也让陆珺大惊失色,倒不是为她此举,这些年来她在府里所作所为并非密不透风,但只要在自己面前乖顺有礼,横行跋扈一点,倒也没有太大关系。
“都这个节骨眼了,你又是在疯什么?”
他无法接受的,是她此刻对他的轻狂与无视,亦或是说,是这种尊贵威严被轻蔑践踏的感觉,而他当初之所以宠妾灭妻,很大程度上就是源于此,比起相敬如宾,他更喜欢被人仰望依赖的感觉。
这种想法,杜氏是再清楚不过了,从前的二十年她做得极好,不出意外的话,在他死前她仍会一直继续下去。
光凭再没用处的自尊,就能换来几辈子用不完的荣华富贵,她从不觉得卑微下贱,只觉得划算,公平交易各取所需,这再正常不过。
可现在,就在他轻描淡写地一句叹息声中,那层明码标价的纱布被猛地戳破,露出两人千疮百孔的内心,以及面具下那虎视眈眈的獠牙。
“怎么办,呵,这该问你自己啊”,她嘲讽地笑笑,满不在乎地剥着指甲上的丹蔻,只觉那鲜红得刺眼,低着头挑衅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现如今想要破局,关键不就在于你肯不肯下狠心了?”
屋外的疾风猛冲过来,吹动着窗棂噼里啪啦作响,屋内的两人沉默着各执一侧,对于她的提议,陆珺既没肯定又没反驳,而杜氏在剥下最后一块丹蔻时,苍白的唇畔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况且她很清楚,对面这位英姿潇洒不减当年的男子,此刻绝非陷入两难,他的犹疑,只是在盘算如何才能在最大限度保全自己的情况下,最快最准地消灭隐患。
借刀杀人,如同当年她之于林琼,又如不久前萧钰之于东倭,一如现在,他继续在心中斟酌着最佳人选,想要再借一把又利又无害的刀。
“抛开一切不提,这世上知我心者,唯你而已”,半晌后,杜氏那斑驳泛白的指尖被轻轻覆住,一抬眼便撞见一片似幻似真的漆黑汪洋之中,这个与她纠缠了大半生的男子剑眉微挑,语中尽是往日的温情,“你我之间,早就生死难分了。”
呵,杜氏唇角一扯差点儿又笑出声来,但那被握住指尖传来的阵阵寒意让她顿时冷静下来,是啊,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结合,行已至此,到底也难舍难分了。
想到这儿,杜氏也半真半假地从眼角挤出几滴泪花,含着些哽咽道,“夫君就是为妾的天,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为了您为了陆家为了博
言,妾死也无憾了……”
“没人要你死,况且事情还远没到那一步”,陆珺眸色一紧,语气中透着几分得意的危险,“他们不是要大肆封赏吗,好啊,喜炮轰鸣,或许也算得上是个喜丧。”
秉烛夜话,有人渐行渐远,破镜难圆;亦有人情真意切,踌躇满志。
暖黄的烛火下,银白的枪尖泛着幽幽寒光,离得近了,莲心甚至能在上面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脸,莹白,微尖,眉目中有着经由战场磨砺的淡淡肃杀之气。
“你这擦枪的技艺真是没得说”,方才他喷酒、擦布,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明亮的火光映在他半张挺秀的侧脸上,连擦拭银枪的动作都如画般优雅恬淡。
她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崭新的银枪之上,话说完一会儿功夫才后知后觉陆时礼唇畔的哂笑,以及他眼中若有似无的玩味。
心中警铃大作,凭借对他的了解,一般这个时候,他就要说些让人难以启齿的话了,莲心眼珠一转,当机立断准备调转话题,“对了,莲生前两日来信,说又考了第一,被夫子好一番夸赞呢……”
“莲生自幼聪颖,同你一样”,然而陆时礼并未给她再说下去的机会,直接了断进行了总结,随后话锋一转,又回到了仍待继续的问题上,“我又送了一件礼物,你准备以何作为回礼?”
要不要这样啊,莲心在心中暗叫,送礼就马上要回报,也太措手不及了吧,于是她抿了抿唇,试探性地问,“今天太晚了,要不……我明天再去想想?”
她想陆时礼玩笑归玩笑,外面夜已深沉店家早都打烊,总不会让她空口白牙做一件礼物吧,果然,恢复谦谦君子之身的他只是笑意更深,颇为认可地点了点头,随后慢慢站起了身。
“确实,时候当真不早了……”
他的话被莲心一声低低的惊叫所打断,因着周围住满了房客,所以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其里蕴含的满是羞窘与嗔怪。
“你干什么,我自己会走,快把我放下来!”被他突如其来地拦腰一抱,莲心霎时有些手足无措,奋力扑腾了两下双腿只觉更难脱身,心中也惊诧于对方何时恢复了如此气力。
经过窗边的时候,陆时礼接下一片纷落的树叶,弹指间黄叶挟着一阵疾风,恰拂灭了桌案上的烛火,在黑暗弥漫下来的瞬间,他轻笑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天真的引诱。
举目四顾,唯有耳畔温热的气息最为真实,莲心听见那句“你在就是最好的回礼”时,蓦然被炽热的火苗席卷了周身,双手慢慢收拢,环抱住他同样炽热的脖颈。
“陆嘉文,你到底知不知羞……”,背抵冰凉一片的床榻,她意识才稍觉清明,想到接下来将发生的事,不由得更加羞窘,恨不得一脑袋钻入地缝里。
没有作声,回答她的只有翻飞的衣袂,以及杂乱有力的呼吸,半晌,知道两人乌黑的鬓发交织在一起时,她才依稀听见陆时礼含笑的低语。
“分明是你先夸我的,我想着既然如此定要毫无保留,知道你脸皮子薄,那我就勉为其难,继续没脸没皮下去吧……”
云卷云舒,星河万千且聚且散,屋外的梨树似是听到了屋内的动静,纷飞的雪白花瓣无不想借着清风凑上前来,即使被窗帘挡住视线,也要好奇地躲在墙边听听里面的动静。
只可惜清风无意,一缕缕花瓣儿落在一寸之遥的墙边,落花不是无情物,斗转星移,旭日初升之际,仍留遍地余香。
论功行赏的封赏典礼与新科英才的庆祝仪式,在三日之后的早朝上,如期举行。
自古封赏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只不过这次,欢喜的不少,但忧愁的未免太多了些。
齐绍宁就不说了,虽然人因料理丧事没到,但官职却是一提再提,不仅成了仅次于陆将军的从一品建威将军,还加封靖远侯,一品爵位世袭。
其余的也是各有嘉奖,齐祐封为正三品的昭勇将军,莲心也成为大曜建超以来首位从二品的定国将军,而陆将军虽仍保留着正一品昭武将军之位,掌全国兵马之责,此番封赏却已足够让一众官员为之心惊。
无论是刚入官场的清流,还是根基颇深的林氏一派,此刻都感受到这位少年天子明晃晃的暗示,那就是,朝中的形势,彻彻底底换血了。
朝廷命官,无非一文一武两种,武官这边自不必说,从上到下俨然成为萧钰性命与共的心腹,而文臣这边,形势也不容乐观。
虽说重要位置已经早早占上,但督查院、大理寺以及太常寺内还有些掌握一定实权的官职旁落,这些寒门子弟一旦上位,无不会对慧眼识珠的陛下感恩戴德。
更不必说内阁和六部内还有些见风使舵之辈,林太傅起身之际袖中的手还不自觉打着颤,他很清楚,这盘棋虽然自己明面上占了先机,但萧钰的棋子虽小却胜在可靠。
早朝刚散,看着殿外的日晷,身后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他一拂大红官袍,唇角露出一抹苦笑。
陆珺在簇拥中踏步前行,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两人隔着一米来远的距离,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就像不相熟一般,一前一后地没入了汹涌的人潮中。
做不成盟友,便只能是敌人,哪怕亦师亦友,即使亲如父子,也没有选择。
军权是个好东西,既然夺不过来,那便逐个瓦解,牵一发,而动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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