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却也只是从明里的博弈转移到了暗处。
对新科士子们的接见安排在了几里之外的云台山,于是早朝甫一结束,大队人马便整装待发,稳中有序地朝下一个目的地出发。
“快走啊,还愣在这儿干什么”,齐祐自是春风得意,见莲心也不上急着上马,而是靠在梁柱旁似是等待什么,不免有些诧异,一收马鞭催促道,“再晚点儿可见不到你家状元郎打马游街了,你可别遗憾哦!”
对于他的揶揄,莲心并未多理会,直到一名禁卫军手握一杆银枪大步而来,她才敛去些许凝重,笑着接过枪,随即将其熟练地背在背后,足尖一点跃至马上。
齐祐呆愣的目光划过她身后的枪,又落在她染上几分寒气的俏丽面容,难以置信地叹了口气,“哎呀,人家是去封赏又不是打仗,你说你这枪就跟租来似的,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背在身上。再者说陛下身边多得是禁卫军,用得着用不着这么累啊?”
“防患于未然嘛”,莲心挑眉一笑,随即一扬马鞭,马蹄一振迎了上来,朝身旁并坐于马上的齐祐一抬手,朗声道,“昭勇将军,请吧。”
齐祐撇了撇嘴,但仍未能掩盖一星半点儿唇畔的笑意,也跟着回了一手,“不敢,还是定国将军先请”,他语气中没有羡慕和阴阳怪气,有的只是喜悦,为自己,更是为她。
“那好,那我就不客气了”,莲心并未多加推辞,马鞭一扬,高喝一声“驾”,卷起青砖上细微尘土,隔着两步的距离与齐祐一前一后出了宫门。
虽说出发时耽搁了一会儿时辰,但两人踏上入山必经的主街时,敲敲打打的鼓乐恰巧从远处传来,远远望去,依稀可以看见一道道攒动着的红影。
“新科士子,当真是不一样哈……”,两人也立身勒马,齐祐的目光越过黑压压的头顶,一瞬不瞬地定在那迎面而来的队伍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虚,“若非早早从军,哪怕不能打头阵,在其后骑着马这么走上一遭也是好的。”
近百人组成的赤红方阵,如同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又似鲜红澎湃的汩汩血流,奔涌着前进着,承载着一国未来的希望。
随着距离的拉近,场面倒越发安静下来,一种近乎于肃穆的气氛在偌大的街市间弥漫开来,一双双明亮的目光专注地,近乎期盼地汇聚在整齐的队伍间。
齐刷刷的高头大马之上,洋溢着各式各样的自得面庞,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还要当属一袭红袍,头戴白玉冠的状元郎。
春风得意马蹄疾,金榜题名的诸人无不风彩夺目,可仍凭日光再艳,赤红再浓,也不及他眼角眉梢的一笑,万种风华翩翩而至。
空中开始纷纷扬起颜色各异的花瓣,这是大曜的风俗,古有“掷果潘安”,现如今每逢新科士子打马游街,妙龄少女总会躲在人群后方,待队伍经过时拾一把篮中准备好的花瓣,以此来争取那惊鸿一瞥的佳话。
借花传情演变到现在,倒更成了少女们在礼教下一种表达自我的方式,在此时她们可以不那么注重尊贵矜持,世家小姐或许也会混入其中,她们扬起的是为自己而落的花瓣雨,呼唤的也是自己对于自由对于爱情的一种向往。
少年少女们欢呼着尖叫着,原本翩翩自若的士子们也眉眼飞扬,争抢着开始了接住花瓣的比赛,榜眼年岁稍大有了家室,只勒住缰绳,含笑地看着在花雨中欢欣鼓舞的青年男女。
短暂凝滞住的方阵中,牵扯出一条飞驰的红线,莹白的莲花玉冠在日光下几近透明,极致的红与极致的白之间,是那张风华夺目的面容。
黑曜石般的眼眸尽是一往无前的坚定,花雨欢呼声中,他单枪匹马,目光如炬,只是为她而来。
一步,两步……他们在纷飞的花瓣中专注地笑望着彼此,一如在赴那个从前许下的约定,迎面而过的瞬间,陆时礼身子一偏,拦腰将莲心揽至马上,修长白皙的手指间,还带着方才落下的一片梨花。
“我靠……”,离得最近的齐祐大受震撼,半张着嘴,好不容易才憋出这一句,同时也不禁在心中暗暗感慨,有些时候,文化人表达浪漫的方式,就是不一般。
一派更加嘹亮的尖叫和口哨声中,两人并骑马上,在落英缤纷中飞驰向前,身后鼎沸的人声被抛诸脑后,至少现在,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盛大的庆祝。
温热的呼吸喷薄在颈后,霎时染红了那一小块肌肤,腰肢间也像被无数只小虫噬咬一般,酥酥麻麻的感觉蔓延至了周身,莲心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下一秒,耳畔便响起了陆时礼微哑的嗓音。
“若我说一会儿要有危险,你怕不怕?”
他如玉的手指绕过她的腰身拢着缰绳,莲心兀自一笑,就撑着他的手背凌空一翻,落在了他身后的马背上,同时手中寒光一闪,“铛”的一声后是她清脆坚定的声音。
“不怕”,她说,“我说过,有我罩你,就什么都不用怕!”
万里无云的艳阳天突然下起了雨,一颗接一颗的雨滴在明晃晃太阳的照耀下,折射出有些刺目的光,若非耳力上乘,一时定难以分辨,那落下的是雨滴,还是带着剧毒的细小银针。
毒针不会从天而降,如此这般定是有人故弄玄虚,银枪在空中挽过一朵又一朵的白花,又接连击落了十余根银针时,莲心挑了挑眉,不无讽刺地说道,“阳光雨,也真是难为他们把时机算得如此精准了。”
“事在人为,想要求雨自有他们的一番手段”,陆时礼一手握着缰绳,另一手不知何时展开一把银扇,“唰唰”两下击碎了直击面门的那几根银针。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配合默契,一路算得上是无惊无险,而云台山和主街上的人们就远没有这么淡定了。
在大曜,晴天落雨被视为不祥之兆,特别是现在,几名看热闹的百姓被雨一淋,突然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身旁的伸手去探不禁浑身瘫软,竟是没了鼻息。
主街上倒地而亡的有百姓,还有从马下直直摔下的新科士子,一时间更是人心惶惶,吹吹打打的奏乐声戛然而止,在场者无不人人自危,也顾不上什么体面,恨不得连滚带爬地躲到屋檐下面避免淋雨。
这边一团大乱,云台山那边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连续四位官员猝然倒地而亡,禁军们虽立即罩起盾牌遮挡,但众人的脸色都如同这突如其来的昏暗,静得让人心惊。
雨似乎越下越急,噼里啪啦地砸在盾牌上又咕噜噜滑落下来,和越发刺眼的日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黑压压的盾牌下看不清彼此的脸色,只隐约有两股不合时宜的镇静气息循着相似的感觉,彼此试探着,于无声的黑暗里沉默地交锋。
也不知过了多久,急促的雨声终于平缓下来,了于一瞬。
文官们仍旧惊魂未定,一声声压抑的叹息中,禁军们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半点不敢松懈,直到萧钰一声令下,才齐刷刷地放下了手中的盾牌。
“晴日落雨,大不祥啊!”
重见天日之后,不是因险境脱身而庆幸,也没有为同僚身死倍感悲恸,看着林太傅那一袭仰天长跪的红影,萧钰不禁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
看来,他的这位恩师,连样子也不打算再做了,直接挑明了要借天命来压他一头。
他这一开口,其后几名老臣也跟着唉声叹气起来,其中还不乏司天监的人,引经据典一番,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说天象有变,龙气呈减弱之势。
真龙天子在前,这大不敬的话却因着这突如其来的日光雨,而平白添了几分可信度。
萧钰的目光冷冷扫过那几位半真半假拭泪的老臣,定格在面色苍白的林太傅脸上,对着这位昔日尊敬有加的恩师,一字一顿地问道。
“天象有变,可是暗示这人间君王之位,朕是要坐到头了?”
四下皆静,但这短暂的沉默,却已经说明了答案。
“老师常说,欲成大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他踱步上前,一如从前那般虚心求教的模样,朗声问,“老师此番蓄势,定是花了不少心思吧?”
林太傅也想到了往昔种种,眼眶泛红,但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的,“老臣一心只为大曜,恕臣驽钝,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老师拳拳之心朕深受感动”,萧钰目似寒刀,好像要剖开他无懈可击的外表,去看看他到底是向着大曜的公心,还是为己谋利的私心,“但朕以为,光凭这一场雨,并不足以证明天象大变吧?”
还未待他开口,一旁长跪的司礼监重重一叩,高声说道,“龙气不稳招致天象大变,如今这毒雨便是信号,若不顺天应人,只怕会……”
他没有说下去,却比给出一个确切的后果更让人觉得可怖。
不确定便有更多可能,若此患不除,日后他只要有一丝错处就会被捏住不放,成为他不合天命的铁证。
此计之险恶,不在于如今,而在于未来的每一刻,他们要他退位,在群情激愤中,在千古恶名里,在壮志未酬时。
就在这紧张的对峙中,一振急促的马蹄声猝然奔来,紧接着,便是男子坚决的声音。
“天象如何我不知,但这毒雨定与人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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