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
榆锋阖上批复完的奏章,又招了招吃的嘴角沾满碎屑的榆禾,露出一个温和,但在榆禾眼里大事不妙的笑容。
“禾儿,你已十二,是时候入国子监进学。”
轰隆一声,榆禾如遭那晴天巨雷,右眼皮猛跳果然不是善事。
他刚想张口,就被堵回来。
“拖不了,珩儿八岁便进修,朕已格外放你悠闲玩耍四年。”
榆禾闻言,转转眼珠,飞快伸出两根手指,一脸坚定。
“皇舅舅,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拔枫秀院的一棵草,一朵花,再也不烤池子里的名贵锦鲤吃,再也不躲在假山里,让整个院内的侍从侍女陪我玩捉迷藏。”
清亮,略显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大殿内。一条条罗列得堪比纨绔自传,榆禾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越讲,胸膛挺得越板正。
他敢作敢当,没有什么好羞愧的。
榆锋无奈轻叹,这模样真不知是随了谁,“禾儿原也知道自己是个混世小魔王。”
话落,榆禾瞪大双眼,颤抖放下桂花糕,“皇舅舅,我可没在烤鱼的时候失火烧林啊!这称号太过了!”
榆锋沉默,瞥了眼旁边太子面不改色地忍笑,转眼回来正色说:“工部尚书来的次数,快比他上朝还频繁。”
榆禾支支吾吾不再吭声,低头看脚尖。
到底是小孩心性,榆锋好笑地隔空点他,“再这样下去,朕的私库都要给小禾赔干净了。”
“皇舅舅,下次真的不去了。”榆禾嗫嚅道,低着头不敢看上方,直至整个人被笼罩在高大的身影下,头顶传来轻柔的力道。
“我还没真板起脸来,倒是禾儿先吓着了。”
榆禾如幼鸟归巢般投入榆锋怀中,后背轻缓的拍抚,使他拱着脑袋,不断在明黄的龙袍上蹭出褶皱。
“皇舅舅,我会好好用功,拿个头名回来给你看看!”
榆锋朗笑出声,也不在意衣袖褶皱,大手一握,就将榆禾拦腰抱坐在臂弯。
“有志气!元禄,吩咐下面布膳,今儿个先奖励我们未来旬考第一的小世子。”
元禄也笑着应声,只要小世子一来,永宁殿的氛围那是春暖花开,当差都得劲儿。
榆禾虽然很想问一嘴旬考是什么,但被御厨的晚膳吸引,胡大厨的师父,活脱脱的名招牌啊。
天色渐晚。
榆怀珩领着榆禾告退。
路上,踩着月色,榆禾悄悄落后两步,一个起跳趴在榆怀珩背上,双腿紧环他的腰,“臭阿珩,定是你跟皇舅舅提的进学之事!”
多年来的默契,榆怀珩早有预料,稳当地托住榆禾的大腿根,“没大没小。”
“那史官的折子都快把东宫淹了,父皇那更如雪花般涌去,怎还需我开口?”
榆禾哼哼唧唧赖在榆怀珩颈窝,无精打采地想做最后挣扎。
“你是太子,你跟他们吵架,他们不敢打你。”
“是不敢,转天朝臣折子里,我们两名字直接并驾齐驱。”
榆禾腿也不用力了,整个人的力道都卸在榆怀珩身上,大叹口气,“好哥哥,你就不能冲冠一怒为红颜,替小弟我挡去这灾。”
榆怀珩的脚步微顿,哭笑不得,把人往上掂了掂,跟着叹气,“好弟弟,你确实该去国子监好好念书了。”
闻言,榆禾二度遭遇打击,垂头丧气地闷在人肩头,“回宫后我定要求皇舅母拿来两大盒胭脂!”
榆禾年幼入宫时,新鲜得不行,大荣皇宫内殿宇重重,廊腰缦回,亭台楼阁星罗棋布,视线不自觉被奇花异石吸引,脚步也跟着往旁走。
榆秋眨眼的功夫,身侧的小禾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酷夏时节惊得他冷汗涔涔,内疚不已,后悔他没有牢牢牵住幼弟的手不放。
生来沉静的脸庞掩饰不住的慌乱,在周围一片楼阁里来回奔找,注重礼仪举止的人,首次破宫规,大声喧哗。
好在他们当时离国子监不远,正巧碰见二皇子从太学下课,在一处假山旁遇到蒙头乱转悠的榆禾。
榆禾从小便有奇怪的理论,好看的人必然是好人。望见身长八尺,面冠如玉的人走近,奇石鲜花都丢至脑后,跑过去一把拽住来人衣袍角,甜笑着只会夸好看。
见到弟弟平安无事地回来,榆秋才感到烈阳当空的热度,一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以后每逢带幼弟出门,都会寸步不离,看得紧紧的。
今日下午,去永宁殿的路中,榆禾也是赶巧瞅见熟悉的身影,不急不慢的步伐开始加速往前冲。
年前,二皇子榆怀珩已荣升为东宫太子,龙章凤姿犹如浑然天成,举手投足间威严缓显,远远看去,便是渊渟岳峙的身影。
榆禾五岁时和兄长同住进景福宫,榆怀珩当年十二,正是太学课业繁重的时候。
榆秋从小见他便是是一板一眼地规矩行礼,谈吐不凡,他想说点稀疏平常的话都不好开头。榆怀珩深感再交流几句,两人便能就地论赋。
还是见谁都乐呵亲近的榆禾更让人解乏。他原本抱着逗趣的心思照拂,还被母后敲打过几句,榆怀珩过耳不过心,怎料四年相处下来,潜移默化地上起心。
去年年底,立储风声四起,榆怀珩不以为然,他从未觊觎过那个位子,更何况还有嫡长兄榆怀峥在军中历练,曾获战功,论嫡论能,怎也不会是他。
皇后大抵是知晓什么,唤他来量体裁衣时,闭门说些体己话。
“珩儿,母后是了解你的,知你无意。但峥儿他只热衷于马背,恨不得年年泡在军营里头,自己的府邸都不回去,想想我就头疼得慌,都二十的人了,亲也不娶,真是愁人。”
“你四弟怀延是个寡言的,三弟怀璃气性又大。再者,真落到这两位头上,你我的日子定不会维持现状。而且,你就真能放心,小禾在他们俩眼皮底下讨生活?”
那两位弟弟到底是藏拙,还是故作张扬,他都还未看透,到底是不放心的。
归根结底,还是父皇子嗣太少,选来选去竟是轮到他这儿。这些年按部就班,入太学,进户部,如今又挑太子大梁,榆怀珩默默揉肩,责任沉重啊。
日昳时在宫内长廊内,他从远处就听见悦耳的玉佩声,刚回身,面前就扑来个人影,张开双臂将其扶住。
待榆禾站稳,太子七年如一日,半蹲下来给榆禾抚平跑得乱翘的发丝,束正的发冠霎那间就变得歪斜,颇有喜感。
榆怀珩疲惫的眼睑染上笑意,手滑至下方的脸颊软肉,满足地掐完才直起身,抬手唤来拾竹整理。
顶着榆禾满脸就知道你又在破坏本世子美貌的神情,榆怀珩眉色怡然,眼尾上挑,牵着重新束好精致发饰的小少年往前走。
“小小男儿郎,怎如此爱美?”
见榆禾鼓着脸不吭声,榆怀珩像是忆起什么趣事般轻叹。
“先说好啊,你太子哥哥现如今在外当差,可不能顶着花脸上值。”
自十六岁从太学结业,榆怀珩已在户部历练两年。
当年榆怀珩下学,每每都要绕路去瑶华院揉搓一顿全身软乎的榆禾,听到软乎声求饶,才哼着曲儿,折回自己院子书写课业。
直至有次,不巧撞上刚打扮的锦缎缠身,珠翡盈头的榆禾。
听闻是母后午间索然无趣,刚好珍藏库送来新季度的珠宝,便唤来榆禾梳妆给她逗闷。
从此,榆禾热衷于打扮成环佩叮咚的彩凤,逢人就要展翅炫耀,整张小脸开心得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兴许是习惯成自然,当榆禾在他面前转圈开屏时,还是诚实地伸手,揉乱他的发髻,松散的发丝与金线珠玉交缠错绕。
榆禾顿时瞪圆眼,不可置信,快步转身,跑去跟他母后告状,诉说天大的冤屈。
第二天竟出奇地来接他下太学,刚瞧见他,就嗖得奔过来,亲亲热热黏过来贴他的脸。
他当时还难得良心不安,准备回去就开私库,让小禾亲自挑。
结果热情小禾硬是拽着他站在门口东拉西扯,绝口不提回宫。
直到身后的福全憋着笑提醒他,才知道这个记仇的小家伙印了个墨汁手印在他脸上。
难怪周围人都恨不得离他们万丈千里,隐约还能瞥见各个颤抖绷直的背影,疯狂加速的步伐。
唯有他那个烦人三弟,猖狂地在他面前笑到直不起身。
未料,被榆禾视为认同他的丹青大作,知音般拍拍榆怀璃的肩膀,留下个突兀的黑手印,榆怀璃顿时怔住,甩了衣袖就大步离开。
当太子总归还是有好处的,小禾玩闹起来,怎么也要顾忌点,给他留几分脸面。
在户部被吵得嗡嗡作响的脑仁瞬间神清气爽不少,“可也是要去父皇那?”榆怀珩那时也正要去禀告贪墨案的审查结果。
“要去。皇舅舅那正好有红墨汁,太子哥哥,今天我们换个颜色罢。”
榆禾转转眼珠,打起皇舅舅批注奏折的朱砂的注意,正好还有现成的毛笔,他不用再糊手上,两全其美。
“……还不如去母后宫中要盒胭脂呢。”榆怀珩点点他的额角,随口讲句玩笑。
却越发觉得榆禾眼冒亮光,活脱脱一副听到好建议的高兴,他轻咳一声,以别让父皇等急为由,止住丹青天赋极为惊人的榆禾继续寻思下去。
结果,这欲加之彩,他到头来还是躲不过。
见榆怀珩先步退让,榆禾得意地哼哼出声,又哥俩好地贴过去絮叨梦魇,“阿珩哥哥,当时我第一眼见他的感觉,就觉得俊帅非凡,英姿飒爽,好生亲切!”
重点全歪到那无关紧要之处去了。
榆怀珩挑着听完特征与蛮族高度相符的梦境,愉悦的眼神凝滞,于夜色里打手势,墨一自会去调查最近接触世子的人事物。
“嗯,现在不一口一个太子哥哥了?”
榆禾笑弯眉眼,歪头看他,环佩轻脆作响,“你要是想听,我自告奋勇,肯定将你院内那只葵花凤头鹦鹉训好,一天念八百次太子哥哥。”
平静的脑仁刹那间复又嘈杂,榆怀珩步伐微顿。
榆禾笑到直不起身,左右晃悠间连环住脖颈的双手都松动,好在榆怀珩背得极稳。
片刻,脸颊肉就被擒住,榆怀珩似是真拿他没法,“有你一只,够我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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