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用得丰盛,大抵是皇舅舅为哄他念书,整张八仙桌上就没有他不爱吃的。
榆禾平躺在软榻上,嘴里含着消食乌梅,美滋滋揉着肚子。
转念想到,国子监卯时上课,他最迟寅时正就要起。
惯爱睡到日上三竿的榆禾惨叫出声,蹬着腿在空中乱踢。
砚一和拾竹都候在榻边,知晓今夜殿下定是要闹腾的。
榆禾眼泪汪汪地翻坐起身,双手往前拽,豆大泪珠在一玄墨一石青的布料上晕开,真真是伤心至极。
“砚一,拾竹,卯时啊!我何曾这个时段清醒过?你们说,若是跟皇舅舅提,只去午时后的课,皇舅舅能同意吗?”
砚一话少,拾竹只得扮红脸,戳破殿下美好的幻想,“应是不行。”
榆禾松开手,仍由身体重落回去,滚几圈摸到锦被,闷头一钻,“我睡了。”
榻上的鼓包散发蔫巴的气息。
拾竹见招拆招,继续道,“殿下,听闻国子监里头有骑射课,重修翻新的跑马场比原先更得趣。”
榆禾从锦被中探出脑袋,双眼放光,阿珩哥哥前几日便说过,新得批好马,改明儿就挑匹最配他气质的送来。
砚一趁机添把柴,“殿下,国子监在宫外头。”
榆禾两脚一蹬,鲤鱼打滚又蹦起来,脑后的发丝蓬松绽开。
“宫外?!太好了!宫里头早就玩腻歪了,这下可算是有正经理由天天出宫了。”
繁华喧嚣的市井街尾,朴实特色的地道吃食,名响京城的说书戏曲。
囫囵想一圈,榆禾浑身舒畅,安然躺下,心绪平复,转眼便入梦乡。
暮色蔓延至远方尽头,遍地是黄褐相间的草浪,毡帐无序散落其间。
两步之外,衣袍布满风沙,瞧不出原本颜色,一脸脏兮兮的灰泥,昏倒在杂草间的,赫然是五岁的自己。
周边围着三名络腮胡,贪婪的绿光从头扫到脚。
眼见之处,玉佩金饰全被洗劫一空,连鞋底的金线都不放过。
左边一人,嘴里嚼肉干,脸窝凹陷,嫌弃地叱声,转手勾住绳结,丢去草丛。
“一个破布袋还藏这么里面,害老子白期待!”
榆禾认出那是一枚平安符,布料是最低廉的葛布,做得小巧可爱,针脚显露边缘,上方还绣着笔画排布稀疏的禾字,红绳也编得歪七扭八。
他急忙冲进草丛,亲手制平安符的人,定待他爱护至极。
四处寻觅,在枯草枝头发现红绳一角,却抓了个空。
榆禾盯着实心的手,凭空穿过平安符。
他直接跳过修行,一步登仙了?
右后方接着传来交谈声。
“行了,今日收获够你我吃喝两年,快把人送去圣医那。”
榆禾再一次扑向被提起衣领,双脚离地往前移的自己,仍是抱住一团空气。
没等他再做无用功,眩晕片刻,眼前已是篝火明亮的帐内。
他看到空旷的营帐内跪满三排,自己脸色发白地躺在上方的黯色石床里,最高处立着一人,全身笼罩在黑袍之下,看不清脸,身形消瘦,手持一物置于他额前。
刺耳的铃声响彻帐内,榆禾猛得抬手捂耳,蹲在原地紧紧蜷缩,警惕地看向前方。
跪着的人个个满脸虔诚。
为首之人取出一粒药丸,榆禾发软的双脚顿时爆发出全力,无济于事地愤然扑去。
石床上的小人还是被呛得满脸通红,整张小脸皱成一团,如火灼般倾泄出汗,灰泥顺着汗水滑落脸颊,几息间衣裳浸透,却再下一瞬恢复平静。
榆禾最后的印象便是黑袍人挥手,迈下台阶,大步离去,跪伏的众人井然跟随,独留他一人孤零零于帐内。
“殿下?殿下?”
榆禾睡得不安稳,梦境总是断断续续,他最后的印象停留在那颗古怪的药丸,几乎是进嘴便化开。
他顷刻间睁眼,默默舔了下嘴唇,没有药味,梦里的事应该做不得数吧?刚想出声,却耐不住眼皮的沉意,转息又闭上。
寝院内只亮起一盏微弱的灯。
榆禾的贪睡功夫可谓一流,没人闹他,自然醒的时辰便是未时。
砚一弯腰,连被带人直接抱坐起,榆禾歪着头,抵在代替枕头的肩窝,仍旧不耽误睡眠。
温热帕巾仔细擦着面部,榆禾舒服得轻哼一声,又往被窝里钻去些。
直到紧抓在手的锦被腾空消失,榆禾迷茫看去,拾竹已经帮他穿好外袍,腿弯正搭在砚一手臂,后背覆盖着有力的掌心,须臾,他就坐在食案前。
背部靠着拾竹,任由他束发,嘴边递来一勺梗米粥,迷迷糊糊地含住,米香环绕唇间,味觉先一步醒来,榆禾拉住砚一的衣袖晃晃。
下一筷,油煎至喷香的蟹黄小饺如愿进嘴。
待食案的早膳大半进肚,榆禾彻底清醒过来,这次的梦境有先前的缓冲,没有过于扰乱心神。
但,有个疑惑爬至心头,榆禾问道:“五岁那年的事,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了?”
思索的话脱口而出,榆禾没来及发觉身旁人微闪而过的神色。
砚一垂眸 “殿下,幼时的记忆容易混淆,难以分类具体年纪的事。”
此话在理,榆禾并不是全无幼时记忆,五岁那年可能不知融入进哪处去了。
“殿下,拾竹寻问您文房四宝要带哪套?”
刚取来朱漆礼盒,备六礼束脩的拾竹并未开过口,闻言,取来三套奢华名贵的文房四宝。
分别来自于皇舅舅,皇舅母和阿珩哥哥。
榆禾向来端水极佳,弱水三千,他瓢瓢都饮。
“取皇舅舅送来的紫毫笔,皇舅母送的龙香御墨,阿珩哥哥给的九龙端砚,宣纸从每人那各取一打吧。”
在瑶华院内磨蹭片刻,榆禾苦着脸,毅然出门,路过和鸾院,又是与皇舅母撒好一通娇,手腕新添了枚紫檀木和田玉珠串,亮着眼坐上软轿,与皇舅母挥手暂别。
皇宫外,马车已恭候多时。
榆禾走下软轿,踩着马凳,掀开帘子,钻入车内。
马车厢内宽敞无比,装饰尽显奢华富贵,车内物品用具供应俱全,中间有一方长案桌,摆着紫檀木雕刻的花枝香炉,缕缕淡烟飘散,充斥清甜的梨香。
天际泛起鱼肚白,宫门外的闹市街边,吆喝声随着小食铺子的热气盘旋升空。
榆禾掀开马车窗帘一角,撑着脸,目不转睛地瞧新奇,浓厚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国子监位于繁华街道的北面,坐落于人烟稀疏的幽静地段。
大荣开国时期,前身是太学的国子监,设立在宫内,大多专供皇子就读,余下的名额归属在一品官员之间争破额头。
更是发生,因买一伴读名额,豪掷黄金百两,震惊朝野。
为彻底杜绝此等荒唐之事再度生出,工部领命精选京城一座皇家私苑,扩修重建,御笔亲赐,名为“国子监”。
历任祭酒多为太子太傅亲任,以示皇恩。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
马车稳稳停在国子监附近,车内一时没有响动。
榆禾已是第二回查看书袋,拾竹不厌其烦地取出用具,再一一放回原位。
正当榆禾前倾身体去够,要亲自检查第三回时,车帘侧面附上瘦劲有力的四指,随即布帘大开,来人跨步登入。
“我的小殿下,排场可真大啊,头一天上学,就得小爷我亲自来接。”
榆禾头也不仰,抬脚便踹,脚踝瞬息被祁泽握住,“祁大少爷,我可没写帖子邀你前来迎我。”
话落,榆禾翘着腿,双手抱臂,微努嘴示意祁泽快快松手。
祁泽不从,还上手将亮面鹿皮小白靴脱下,随手丢给拾竹,挑眉勾唇。
榆禾没了顾忌,也不怕将人衣袍弄脏,脚心直蹬他手臂,笑骂道:“你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软绵绵的力道,跟按摩差不多,半点印子都留不下。
祁泽没躲,一脚不落全挨着,钻空坐到榆禾身边的软榻,“嚯,又换新了?比我寝榻还软。”
接着又道:“嘿,小禾,这句话更适合你吧!不然怎么圣上突然送你来入学?”
榆禾收回在空中乱踢的脚,赌气地搭祁泽腿上,郁闷地不想理某些哪壶不开提哪壶之人。
祁泽见状,长臂接过递来的鹿皮靴,熟稔替人穿好,“说说吧,你又祸害枫桥院哪个无辜花草树鱼了?还是将新开的百兽园里不起眼的小东西抓来烧烤了?”
榆禾滑下腿,重新倚回软榻,摆摆手,“百兽园暂且有贼心没贼胆,都是些虎狼豺豹,怕先将我吞了。”
“还有你小霸王怕的时候?”祁泽奇道。
百兽园的虎狼自然俱是从幼崽起,经由专业御兽师训练,才能有资格入宫,常日里都有禁军驻守。
祁泽两指捏住榆禾的脸颊肉晃悠,金枝玉叶的小世子捏起来着实手感绵软。
榆禾睨他,嫌弃质问道:“你拿靴子后净手没?”
自然是没的。
祁泽收回手,垂目摸摸鼻子。
榆禾嗷一声,径直扑过去,“你完蛋了!祁泽今日你别想囫囵从这个马车下去!”
祁泽箍住榆禾纤细的腰,任由榆禾揪他腮帮肉,“你靴面真是一点土都没沾,我一路骑马来,脸上的灰都比你靴底多!”
闻言,榆禾松手,在就近的衣袍上蹭手心。
祁泽:……
祁泽摊开手,促狭道:“榆禾,要是哪颗珠翠掉了可不怨我,刚才我可是竭力阻止过的。”
光顾着打闹,全然忘记今日一身盛装打扮的矜贵衣饰了。
上学第一天,什么都没有小世子华美的形象重要。
榆禾赶紧低头检查,好在件件完整,底气十足地挺起腰。
“看在你护本世子美貌有功的份上,不同你计较了!”
祁泽没好气道:“美得你。”
“小禾,再怎么拖延今日也是要上学的,你也不想头日就迟到,落得整个国子监人人传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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