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研结束的冬日黄昏,荣秋窈身着红衣,怀揣二十六朵亲手制作的金色向日葵,如约站在通大的日月湖畔。一条模仿过往的短信,将顾耀川引至这片承载着复杂记忆的地方。风雪中,他焦急的责备与下意识的拥抱,与她平静说出的“欢迎回来”形成尖锐对比。这个迟来的、充满愧疚与失而复得感的拥抱,温暖却沉重。荣秋窈眼中摇摇欲坠的泪水与冷静的目光,预示着精心维持的假象即将在冰雪中彻底崩塌。
12月21日,星期日,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终于在紧张与焦灼的氛围中画上了句点。
对于数十万考生而言,这是一个阶段的终结,亦是新篇章的序曲。
然而对于荣秋窈来说,这个日子却承载着远超学业范畴的,更为复杂沉重的心事。
下午五点钟光景,京州的天色已是一片沉郁的铅灰。
冬日的白昼短暂得可怜,太阳早早地收敛了它微弱的光芒,将天地万物交由寒流与暮色统治。
干冷的北风如同无形的鞭子,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打着这座城市,卷起地面的枯枝败叶,在空中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风刮在脸上,带着尖锐的刺痛感,仿佛能穿透肌肤,直抵骨髓。
下午出门时她和室友说她是去医院复查,耀川会陪着她。
她应该不算骗人,耀川确实会陪她,但不是现在。
荣秋窈站在通大熟悉的日月湖边,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她身上那件崭新的大红色毛呢外套,在周遭一片灰蒙蒙的萧瑟景致中,显得格外突兀,如同一滴灼热的血,滴落在冰冷的水墨画上。
下雪了。
这是她记忆里京州的第二场雪,但现实应该是第三场了。
白雪的雪白更衬得她衣服的颜色过于鲜艳,甚至带着某种宣示般的意味。
头上戴着的同色毛呢帽,是顾耀川寄来的生日礼物,也是那场改变一切的车祸的导火索。
厚实的红色针织围巾将她小巧的下巴和大部分脸颊都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留下一双眼睛,清澈,却盛满了与这年龄不符的复杂情绪——有迷茫,有坚定,有隐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束用透明玻璃纸精心包裹的花。那不是鲜花,没有生命的芬芳与娇嫩,而是二十六朵用金色扭扭棒手工制作而成的向日葵。
每一朵都倾注了制作者的心血,花瓣层叠舒展,形态逼真,在冬日黯淡的光线下,依旧倔强地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芒,仿佛凝聚了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阳光与渴望。
刚刚,她抱着这束花来到这所在记录中熟悉而在记忆中模糊的学校的校门口,一时不知该如何像日记中所说的那样“混进来”。
当她鼓起勇气决定“实操”时,不出所料地被保安叫住了。但是,保安并不是要拦她,而是,带着好奇地询问:“来给考完研的朋友送祝福啊?”
荣秋窈点点头。
“进去吧!祝你朋友顺利上岸!”随后大方地按下开闸的按钮,示意她快点过去。
“谢谢叔叔。”
现在,玻璃纸在寒风中窸窣作响,怀中的花束沉甸甸的,不仅是物理上的重量,更是一种情感上的负荷。
她没有使用拐杖,尽管右腿骨折初愈,行走时仍能感觉到深处传来的,隐隐的酸胀和不适。
但她坚持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再次站在这片熟悉的湖边。
湖水早已失去了夏日的潋滟波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灰白色的、不甚坚实的薄冰,像一面蒙尘的镜子,映不出清晰的倒影,只泛着冷漠的光。
岸边的芦苇丛早已枯萎,焦黄的茎叶在凛冽的风中相互碰撞、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细碎而哀戚的沙沙声,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一个关于凋零与等待的故事。
时间在这里仿佛扭曲,形成了一个诡异而心酸的循环。
她此刻的站立,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基于那U盘中日记里记载的,一个从未在现实中实施过的“计划”——
“8.29 周五
……然后一上午就都在做手工,用扭扭棒做向日葵。为什么做向日葵呢?起初是为你,考研‘一举夺魁’,那应该不用这么早就开始做。
所以是后来又有了别的想法。
……教师节……送高中老师……
你的葵当然还得做,而且要做26朵,如果有可能,要亲自送到你手上,亲口对你说‘欢迎回来’。”
那个存在于文字中的“她”,曾满怀希冀地设想过在此刻此地的重逢。
如今,真实的她,带着满身伤痕和一颗破碎后勉强黏合的心,准时来执行这个“仪式”。
心脏在胸腔里失去了平素的规律,如同受惊的鹿群般疯狂撞击,那轰鸣声甚至盖过了耳畔的风啸。
手心里因为紧张和与光滑包装纸的反复摩擦,早已沁出一层薄薄的、冰凉的汗液,指尖在严寒中微微发麻,几乎失去知觉。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直冲肺腑,让她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光在昏暗中有些刺眼。
她的指尖带着凉意,甚至有些僵硬,缓慢却坚定地点进微信,找到了那个既熟悉到刻骨铭心、又陌生到令人心寒的头像——顾耀川。
短暂的犹豫后,她发出了第一条消息:考完了吗?
几乎是秒回,对话框顶端立刻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随即,简单的几个字跳了出来:嗯,刚结束
荣秋窈的心跳加速,继续键入:今天还去南区看我吗?
这句话发送出去后,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睫毛的轻微颤动,像是蝴蝶翅膀掠过心湖,激起细微的涟漪。
她紧紧盯着屏幕,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玻璃看穿。
这一次,微信顶端的“对方正在输入…”提示持续了远比正常回复要久的时间。
他,还记得吗?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等待后,等来了他的回复:为什么是去南区?你不在南区吗?
看到这似曾相识的反问,荣秋窈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他记得的。
她抬起手机,调整角度,对着暮色中愈发显得沉寂寥落的日月湖,“咔嚓”拍下了一张照片。
「I'm here.」她附上照片,发送。
这个拍摄的角度和取景,她刻意模仿了记忆中(或许更多是日记提示的)半年前那个心照不宣的傍晚。
只是,彼时是夏末秋初,湖畔杨柳依依,湖水碧波荡漾,空气中弥漫着暑热未消的暧昧;而此时,是隆冬黄昏,万物凋零,湖面封冻,只剩下凛冽的风和无边的寒意。
同样的地点,截然不同的季节,仿佛隐喻着他们之间已然变迁的,再也回不去的关系。
消息发出去后,对话框顶端的“对方正在输入…”再次急促地闪烁起来,然后,他的回复以一种近乎慌乱的速度弹了出来:「天黑,别动,我来找你」
语气中的焦急和不容置疑显而易见,甚至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
荣秋窈垂下眼睫,目光落在怀中那捧在暮色里愈发显得灿烂夺目,甚至有些刺眼的金色向日葵上。
玻璃纸包装反射着远处路灯初绽的微弱光芒,散落着零星的光点。
“我等你。”她回复了这三个字,然后迅速将手机熄屏,紧紧攥在手心。
冰冷的金属外壳暂时镇住了掌心的潮湿与温热,但那颗狂跳的心,却如同脱缰的野马,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或许这时她该听歌的,像今年6.14那样。但,以前的歌,还能符合她现在的心境吗?
等待的时间并不漫长,却每一秒都充满了煎熬。
脚下的冻土传来刺骨的寒意,受伤的右腿开始发出酸麻的抗议。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将怀中的花束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终于,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发出清晰而略显凌乱的“哒哒”声,迅速打破了湖边的寂静。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暮色和路灯交织的光影中奔跑而来,是顾耀川。
他跑得有些急,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冷冽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更小的水汽,笼罩在他额前。
他穿着深色的长款羽绒服,跑动时带起一阵冷风,衣摆拂过地面残留的积雪。
他的脸上带着刚刚结束重大考试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显而易见的焦急。
他的目光在触及到站在路灯下的她时,瞬间定格。
首先是毫不掩饰的惊艳,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犹豫和温和的眼睛里,仿佛瞬间被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那火苗在她身上那抹亮眼的红色和怀中那束灿烂的金色之间跳跃,漾开一圈圈难以置信的涟漪。
那惊艳如此真切,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眼底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然而,那惊艳的涟漪还未及扩散至整个眼眸,便被更汹涌的情绪迅速覆盖、吞噬。
慌乱、担忧、责备……像潮水般涌上来,盖过了最初那一瞬间的光彩。他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脚步更快了几分。
“你怎么跑过来了?”人还未完全站定,带着喘息和急切的声音已经先一步抵达,“腿还没好利索,这么冷的天,万一滑倒了怎么办?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不同于半年前“心照不宣”的“欢迎”,顾耀川询问了她来找他的理想。
半年前她提前预判没有预判对,半年后她依旧没有。
他下意识地就想要脱下自己厚重的羽绒服,不由分说地裹住她,仿佛这样才能隔绝外界的寒冷与危险。
然而,因为奔跑和紧张,他手指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拉链滑了几下才拉开。
“耀川,”荣秋窈仰起脸,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他连珠炮似的提问,只是轻轻地唤了他的名字。
围巾稍稍滑落,露出她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和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此刻,那双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眼眶泛着湿润的红色,泪水将落未落,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烁着细碎而脆弱的光芒。
“欢迎回来。”
她继续说道,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他的耳膜,也重重地敲击在他的心上。
顾耀川所有急切的动作——脱外套、询问、责备——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他看着她眼中那摇摇欲坠的泪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强烈的钝痛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下一秒,某种冲动战胜了理智。
他猛地上前一步,一手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接过了她怀中那束沉甸甸的,象征着过往无数个日夜执着心事的向日葵——花束的重量和独特的质感让他手臂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沉。
另一只手则已经抚上了她的后脑,指尖穿过她帽檐下略显凌乱的发丝,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甚至有些霸道的力道,将她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揽入了怀中。
他的羽绒服面料还带着室外的冰凉,但怀抱却因为奔跑而散发着温热的体温,以及胸膛下那颗同样失去节奏,狂跳不止的心脏传来的剧烈震动。
他的手臂收得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以及更深层次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对不起……”他将下巴抵在她戴着毛呢帽的头顶,声音闷闷的,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对不起……秋窈……”他重复着。
荣秋窈的脸颊被迫贴在他冰凉的羽绒服面料上,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考场笔墨和寒冷空气的味道。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这个过于用力的拥抱,只是静静地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温热的液体迅速被冰冷的面料吸收,留下小片深色的湿痕。
这个拥抱,隔了太久的时光,跨越了谎言与真相的鸿沟,温暖,却掺杂了太多不纯粹的东西,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过。
沉默在相拥的两人之间无限蔓延,只有风声依旧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像是为这场迟来的对峙伴奏。
过了许久,久到荣秋窈感觉自己的腿都有些麻木了,她才微微动了动,从他过于□□的怀抱里挣脱出一些空间。
仰起头。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但眼神已经强迫自己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探究的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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