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
陆祎宁蹲在路上，轻轻地啜泣。她抬起头，流着泪喊了一声，“妈妈。”
“回家吧。”妈妈温柔地牵起了她的手。
一辆警车停在巷子口，杨潮家的门前已经围满了人。路灯白色的冷光下，残留着一大片的血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臭味。
门口拉起了警戒线，将围观的人群隔绝在外头。几名警察正在里里外外拍照取证。
陆祎宁心里一震，身体仿佛坠入深渊，在这普通的夏夜感到刺骨的冷。
爸爸看了她一眼，不高兴地道：“别再瞎跑，这是别人家的事，跟我们没什么关系。”说着就要将她推回家里去。
陆祎宁巍然不动，傻傻地站在原地，冷不丁坐在地上，屁股有点疼。
妈妈赶紧将她扶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土，将她护在怀里，小声对爸爸道：“怎么警察来了？谁报的警？”
爸爸道：“还谁报的警？这种刀伤，直接就触发医院报警了。救护车来了没多久，警察就到了。刚刚已经问了几家人说有没有看到什么，这大晚上的都在自己家里睡觉呢，谁能看到什么？不过杨威自己都说了杨潮要杀他，估计这事悬了。”
陆祎宁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瞬间什么也听不见了，耳边回荡的全是杨威在上救护车前的话。
你敢杀我？
真的是杨潮动的手吗？
“我清楚他恨我，我也恨透了他，甚至有时恨不得他……去死。”
杨潮曾经说过的话赫然在耳边响起，冻得陆祎宁浑身发凉。
只有两个人，除了杨潮，不可能是别人。
真的是他吗？
真的是他将那把刀刺进自己父亲的肚子吗？
但很快，她又记起他后面的话。
“可是回过头我又想，他毕竟是我的爸爸。有些时候，他对我也挺好的。是为了我，他才一直没有再婚。”
她想起小虎亲近他的模样，想起他在自己知道杨威的暴行后就开始远离，又想起杨潮总是在受伤，可杨威没有一次进过医院。
如果真是他动的手，为什么会叫救护车？难道是他已经疯了吗？那又是什么导致他疯了呢？
不，不会。如果一定有人疯了，必然不是杨潮，而是杨威！如果两个人都动手了，那先动手的人一定是杨威！
可是杨潮，你为什么要走？如果你留下来，解释事情发生的经过，会好一些的。若有罪名，逃跑会加重量刑。
罪名……量刑……脑子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被狠狠剖开，深入骨髓的疼。
“真是想不到啊……”张伯伯痛心地说：“杨潮平日里的确是个好孩子，可是……我怎么想，也不该拿刀对着自己爸啊。杨威是严厉了些，对孩子也不够耐心，但再怎么也是自己爸啊。”
“就是……哎……”刘奶奶叹气道：“可能是上网上多了吧，我听说网上很多血腥暴力的，孩子容易受影响。”
“再怎么受影响也不能杀自己亲爸啊，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人痛骂道。
“不，不是的！”陆祎宁激动地开口，却被妈妈拉了一下。
妈妈在她耳边小声严厉地道：“这事跟你没关系，别添乱。”
陆祎宁瑟缩了一下，低着头说不出话来。眼泪叭嗒叭啦地掉了下来。
有警察被这声音吸引了过来，看了她一眼，随即走上前来，“你是陆祎宁？”
“是的警官。她是我女儿。”妈妈紧紧将她揽在怀里，“有什么事吗？”
“别紧张。我是负责此案的警察，我姓安，叫安枫。”安警官亮了下自己的证件，问陆祎宁，“听说杨潮跑的时候，你追了上去，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陆祎宁悲哀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追上他。”
“是的警官。我到的时候，孩子一个人坐在地上哭呢。”
“那请你们带我们看看吧。”
陆祎宁跟着妈妈坐上了警车。
车窗外是不断后退的路灯和房屋。她的内心开始煎熬。她希望能找他回来，解释清楚这一切，让人生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但同时，她又很害怕他被关起来，害怕年轻的生命陷于囚笼，青春陨灭。她很希望他能自由自在地活着。
只是，在这血腥的背后，即便是逃离就真的能自由自在吗？
车灯照在前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照出来一方光明，却让远方的黑暗变得更加死气沉沉，像是走不出的坟墓。陆祎宁就在那座坟墓里穿行，找不到方向。
“今天的事……我爸的事，你也不要告诉别人，包括陈竟他们几个。”
杨潮的话又回荡在陆祎宁的耳边。可是杨潮，这次我恐怕不能遵守这个承诺了。也许，告诉所有人，告诉警察，会减少你的罪名……你要不理我，那就不理我吧……
从水泥路到土路，从高楼到树林和荒草地，陆祎宁从来不知道附近还有这么荒凉的地方。她并不能记得很清楚，但是安警官凭借地上残留的血迹、脚印和种种线索，准确找到了方向，定位到了陆祎宁最后看着杨潮消失的地方。
林中的一棵苹果树下。土地上有点点血迹。
这么远的路，决不可能是杨威的血。
是杨潮的血。
他受伤了。
突然，陆祎宁脸上一凉，似乎有雨点落了下来。她怔怔地摸了摸脸颊，以为是幻觉。
紧接着，一声惊雷炸响，生生将天空劈开。硕大的雨点劈里啪啦落下，狠狠砸向地面，砸到人的身上。
雨势汹涌，瞬间就将人淋湿。安警官赶紧拉着陆祎宁和妈妈上了车，送她们回去，留下另外一辆车在这里，看看能否继续找到线索。
安警官的手用力握着方向盘。陆祎宁知道她有些烦躁了。下这么大的雨，无论有什么痕迹，都要被冲散了。
车窗上的雨滴成股流下，很快便成雨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陆祎宁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雨滴打到窗户上的声音。
她的心揪成一团，疼得厉害。
杨潮受伤了……他去哪里了……会有人给他治伤吗……他会遇到坏人吗……会被欺负吗……
警车返回巷子口。爸爸在那里撑着伞张望着，见车回来了忙走上前来送上两把伞。
安警官接过其中一把伞，径自下了车，对爸爸道：“我能进去吗？”
“当然。”爸爸连将人请进家里。
妈妈和陆祎宁也跟着进来了。她对安警官道：“你的衣服都湿了，要不要换一下？我这里有新的衣服，看着跟您尺码差不多。”
“不必了。”她抬手道：“您跟孩子换一下吧。我在这里等着。我有些话要问你们和孩子，请问方便吗？”
结尾虽然是个问句，但警察不容置疑的语气和眼神让人无法反驳。
“当然，我们十二分配合您的工作。”爸爸笑道，给妈妈使了个眼色。
安警官的衣服湿了，她看了眼沙发，并没坐下，只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
妈妈带陆祎宁进屋里，给她换衣服的时候轻声嘱咐道：“一会儿警察问你，不要说你跟杨潮关系好，知道吗？否则她会一直追问你。”
陆祎宁低着头，任凭妈妈将干净的衣服套在头上，心里沉沉的，昏暗如雨幕。
安警官掏出本子和笔，问了下妈妈和杨威的关系，平日交集如何，最后道：“杨威平日里有没有家暴的行为？”
“家暴？”妈妈愣了一下，随即赶紧道：“没有啊。他平时在外面比较多，回来得也少。关了门谁知道人家家里的事啊，反正我没见过。”
“有听见过吗？”
“没有。”
爸爸道：“警官，我就说没有吧。我因为工作原因跟杨威说话比她多，都不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所以肯定不存在。要不怎么能没一个人知道呢？”
安警官停下笔，看向一言不发的陆祎宁，语气温柔了一些，“小朋友，你跟杨潮关系如何？”
爸爸道：“就邻居和同学，算不上亲密，但也过的去。”
妈妈道：“是啊，警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关系也就一般。”她故作轻松地笑了下，“这不孩子小吗？我们怕她有别的心思，不让走得太近。”
安警官肃然道：“我在问她，请你们让她自己回答。”
“我……”陆祎宁沉默地看向安警官。那是正义的代表，是杨潮犯下的罪恶的反面，是势不两立。
是说自己和杨潮不熟，彻底撇清关系，站到光明的那一边？还是承认自己和杨潮关系很好，承认自己可能会沾染到罪恶，从而被世人唾弃？
陆祎宁是个好学生，一直都是。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喜欢她。她没有什么脾气，性格好得人人称赞，和罪恶、案件、派出所这类词汇从来都是两个世界。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坐在自己家里，面对警察的询问。这几乎是对她完美品格的玷污。
可是，那不是别人，那是杨潮。是那个对她很好的杨潮，是忍了父亲多年家暴的杨潮，是将所有东西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的杨潮。
陆祎宁终于开口，她说：“我跟他关系很好。”
“宁宁！”妈妈想要斥责，但面对着警察质问的眼神还是闭上了嘴。
爸爸生气地撇了她一眼，兀自走开了。
陆祎宁背叛了她完美的好学生履历，背叛了她的父母，站在了身负恶名的少年身边，正视着警察的眼睛，坦坦荡荡地道：“我们经常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写作业。”
“小朋友，你很诚实。”安警官道：“你是否经常去他家里？”
陆祎宁道：“对。”
安警官点点头，问出了那个她已经问过很多人，却都没有得到肯定答案的问题，“你可曾看见过，或者听见过……”
“我见过！”
三个字掷地有声。
安警官停下笔，从口袋里掏出了录音笔放在桌上，严肃地说：“请告诉我你见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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