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祎宁给傅昭打去了电话，那边响了很久才接。接通的那一刻，陆祎宁的心冷不防跟着颤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说只是工作而已。
“喂，傅总。”
那边迟疑了一下，“你感冒了？”
似乎是在关心，陆祎宁的心里软了一下，但她很快告诫自己不能沉溺其中，及时抽身才好，于是淡定地说：“有一点，谢傅总关心，有点工作的事情需要跟您对接。”
“你说。”他恢复了那样云淡风轻的语气。
“我们学院在学校里面宴会厅定了包间晚宴，时间是晚上7点，主要领导都会出席，邀请诸位参加。到时，我负责接您过去。”
称呼傅昭为“您”，有一种刻意疏离的快感，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同时也微微地刺着她自己。
从前，杨潮让她不要那么客气。而现在，她却不得不对傅昭客气。只因为他们不再是朋友，只是嘉宾和老师。
“不用了，我能找到地方。”
“傅总，”陆祎宁有点急了，“这是我的工作。”
几秒的停顿后，那边传来声音，“好吧，那辛苦陆老师了。”
“不客气，应该的，您先准备，到时我提前过来酒店接您。”
陆祎宁给胡蔚发了消息，从她工位抽屉里找出化妆品，对着镜子开始化妆。虽然技术比不上胡蔚，但化完也算是一张容光焕发的脸，完全掩盖住了脸上的那股憔悴。
上班不需要化妆，但是面对傅总需要。傅总西装革履，她不能不修边幅。
6点40，她和胡蔚到了酒店门口。胡蔚凑过来闻了闻，笑着道：“你喷香水了？”
“嗯，喷了，味道好闻吧？”陆祎宁装作无所谓地道。
“必须好闻啊，这不就是我之前送你那瓶吗？一年了也没见你喷过。说真的，”胡蔚挽住她的胳膊，笑嘻嘻地道：“真喜欢就去追一下。勇敢一点。”
“好了，”陆祎宁笑着推开她，“又开玩笑。”
又有几位老师陆续过来，入住的嘉宾们三三两两下楼。
傅昭走到门口时，朝陆祎宁看了一眼，点点头，和嘉宾们一起给几位老师打了招呼，便往学校方向走去了。
老师们在一旁陪着或者是在后面跟着，给他们带路。陆祎宁和胡蔚就混在老师的队伍里，跟着他们往前走。
傅总和另外两人并排往前走，在谈论着纳米材料问题。他是嘉宾里面年龄最小的，言谈举止却很成熟，游刃有余，并不露怯。甚至在有人问到公司效益问题时，傅总随便找了个话题轻巧揭过。
陆祎宁看着傅昭的背影，有点恍惚。
“这完全不需要我们来啊，找一个人来就行了，赵明月真是爱搞这些形式主义！”胡蔚不耐烦地小声吐槽。
陆祎宁心想，也许只有这些形式主义，她才有了光明正大地见到傅昭的理由吧。
学生的电话打了过来。陆祎宁让胡蔚他们先走，自己走到路边接起电话，眼睛却仍是看着傅昭的方向。
“嗯……下周一吗？……下周一不行，你们两个用的色谱柱不一样，你不能跟在她后面……我理解你，但这确实没办法……要不然这样，还有一台国产的，你先用着做测试，到时我带你……好的……不客气，不过……”
傅昭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
陆祎宁有点惊讶，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直到他回过头去，陆祎宁定了定神，继续对学生道：“不过那台仪器不能自动进样，你到时把你们自己的针带过来，要一直守在那里进样……行，那下周一10点见。”
挂掉电话后，陆祎宁怔怔地想。他刚才为什么要看我？难道他有在注意着我吗？如果他有在注意着我，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在意的……
她隐隐猜测着，片刻后又苦笑。笑自己又在妄想。傅昭的拒绝足够直白，她还能期盼什么呢？
她小跑着追上去，跟着他们走到宴会厅门口。学院领导都到了，起身和嘉宾们互相问候，寒暄，其乐融融。
赵明月和嘉宾们笑着打完招呼，出了门，不着痕迹地将门关上了。
陆祎宁以为他要去上厕所，没在意，转身跟着胡蔚他们离开。
走到楼梯口却被叫住了。
“陆老师。”语气明显很不友好。
陆祎宁的心情更差了。她转过身来，皱着眉道：“什么事？”
赵明月板着脸，居高临下，“有句话我得提醒你。这是院庆，请来的嘉宾都是对学院发展有重要贡献的，是为了表示我们的感谢，而不是来给谁攀高枝的。”
同行的老师们都朝这里看了过来。
众目睽睽，陆祎宁的心里蹭地冒起一股火，“你什么意思？”
赵明月凉凉道：“上午12点多，有人亲眼看到你进了傅总房间，你还在这里装什么？”
此事的确是陆祎宁不占理，况且她是服从惯了的人，于是本能压抑着怒气，冷着脸道：“我的确进了他的房间，那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一些事情要谈，后来没多久我就出来了。”
“被赶出来的吧？”赵明月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赵老师，你今天过分了。”陆祎宁心里的火越来越旺，直直地瞪着他。
赵明月对她这样的表情有点惊讶。陆祎宁是逆来顺受惯了的，基本没有什么脾气，像这样明着脸表示愤怒还是第一次。但是没关系，他既然负责这次嘉宾接待，就要尽到自己的责任。
“那就请你管好自己，不要指望攀上谁。否则丢脸事小，影响学院形象，影响资金，你付不起这个责任。再说了，你也看看自己，长相一般，家庭一般，人家也不傻。”
赵明月说完就开门进了包间。
陆祎宁站在原地，狠狠咬着牙，仿佛被人无形中扇了一巴掌。真是可笑，明明什么都没有得到，明明已经被人拒人于千里之外，还背上一个攀高枝的名头。
赵明月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否认了她全部的人格。她进傅昭的房间，是因为她在意他，而不是盼着能靠他获取什么资源。
如果她真想，就会将自己打包送到傅昭床上，而不是因为他的拒绝，因为两人之间无法跨越的距离就决定放弃。
更何况，什么叫长相一般，家庭一般？赵明月以为自己说出了事实，然而却是毫不留情地贬低了她。陆祎宁长相的确一般，也并不被她的家里爱着，可赵明月又有什么资格来评价？
其实她的爸妈在临河颇有一些地位，然而陆祎宁从小跟奶奶生活，后来又在那个家里卑微地活着，半点都没有爸妈的影子。顺从的性格，懦弱的气质，让人误以为她的家庭普普通通。
也有人问起，陆祎宁只说：“在老家上班。”简单的几个字，佐证了旁人的猜测。爸妈的地位事实上也并不重要，要不然她也不会来东陵工作。
她死死地盯着那扇门，恨不得现在进去抓着赵明月，臭骂他一顿，“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攀高枝还是攀低枝，长相怎么样？家里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即便你什么都不知道，又何必用这样难听的话来说我！”
何况现在，大家都在看着她。陆祎宁无疑是被人架在火上烤。她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她立即想到，从今晚开始之后，关于她的流言就会传遍整个学院。
陆祎宁朝着那扇门走了过去，慢慢举起了手。
有人忽然抓住了。
是胡蔚。
陆祎宁紧绷的弦一下子松了，无数的委屈从心底冒出来，声音已经哽咽，她又气又伤心，“蔚蔚，我不是。”
“我知道的，”胡蔚不忍地说：“走吧。今天领导都在，不好把场面闹得难堪。”
陆祎宁何尝不知道这样的道理。她只是忍不了被人羞辱，而且是当着大家的面。
可是和赵明月争执后呢？
她和赵明月，学院会向着谁？再明显不过了。
没了这份工作，她能怎么养活自己呢？
片刻后，她放下手，跟着胡蔚慢慢跟她走下楼去。
就在此时，身后的门却开了。
“陆老师，稍等！”
傅昭在叫她。
陆祎宁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撞见一双笑盈盈的眼睛。这是重逢后，傅昭第一次对她笑，忽地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杨潮也是这样笑的。那时，他们总是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她忽然非常非常想念那个时候的杨潮，比这十年来的任何时候都要想。
傅昭对着包间里的大佬，以及楼下的同事，清清楚楚地开口，声音回荡在楼道里。
“我和陆老师以前是同学，久别重逢。上午是我找她有事，她才去的。此事是我失礼，考虑不周，让陆老师被人误会，我很抱歉。我在此向陆老师道歉。陆老师，”他态度很是诚恳，“对不起。”
众人鸦雀无声，面面相觑。同学？久别重逢？陆祎宁一个出身平凡的姑娘，竟然和大公司的年轻总裁，有这一层关系？谁也没想到。
赵明月的脸色最为难看。他方才说了那些话，结果傅总自己认了，那他成什么了？跳梁小丑？以后陆祎宁会不会报复他？万一傅总因为这件事撤了资助，他就算有当副校长的叔叔在，也得被钉在耻辱柱上。
陆祎宁心中波涛汹涌。他是在帮她……这种被人在乎的感觉像温热的水一样流进她的心里，让她恍惚间觉得像是在做梦。可梦里不该有这样温暖和珍视的笑容……
他走近前来，离她不过一步的距离，认真地道：“原谅我吧？”
她的思维混乱，眼里只剩下他，呆呆地说：“好。”
傅昭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和我们一起吃饭吧。还有胡老师，一起吧？”
胡蔚震惊了。
陆祎宁大脑也跟着宕机了。
这是学院领导和公司大佬的聚餐，陆祎宁一个刚入职两年的普通老师如何有资格入席？可是直接说又显得太过刻薄，没有人愿意拂傅昭的面子。席间寂静无声。
最为尴尬的是赵明月。他刚刚对陆祎宁说不要攀高枝，结果傅总人家自己开口了。那他成了什么？跳梁小丑？这传出去，他的话还有没有威信了。
因此他站起身来，笑着说：“傅总，两位老师还有别的工作要处理，恐怕不能跟我们一起。”
傅昭斜着眼看了他一眼，轻笑道：“现在好像是晚饭时间？”
“可是按照职级……”话还没说完，就被王院长拍了一下，赵明月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王院长笑了笑，正要说话，却见傅昭冷着脸道：“按照职级，赵老师和陆老师、胡老师平级。”
众人愕然。谁都知道，可赵明月能坐在那里，是公认的规矩。并非因为他负责接待工作，而因为他是副校长的侄子。因为这个身份，他就算在席面上什么也不做，当个吉祥物都行。
可傅昭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这点。
见陆祎宁不动，他索性往前几步，走到她跟前，温声道：“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饭？省得你出去找饭吃。还有胡老师，你……”
“我……我家里做了饭在等我，我先走了！”胡蔚语速极快地说完快，小跑着下了楼梯，实则蹲在楼下小心张望着。
陆祎宁思维回神，看看傅昭，再看看包间里一脸不忿的赵明月，渐渐理解了他为什么要这样。
“走吧。”傅昭握住了陆祎宁的手。
陆祎宁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清晨，杨潮也是像现在这样，第一次主动握住了他的手，说：“走吧，回家。”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坐在包间里，可是她舍不得这温暖的手，舍不得这被在意的感觉。
于是她跟着他，在众目睽睽中走了进来。
王院长大笑起来，“还是傅总贴心，瞧我们，只会用人，不会关心人。”此话一出，席间都跟着笑起来，赵明月也跟着陪笑，只是笑容有些许僵硬。
“王院长哪里话，您客气了。”傅总含笑回道，让陆祎宁坐在自己旁边的位子上，“坐这里吧陆老师。”
王院长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了。那是给另外一个公司董事的位置，对方航班取消要晚上才能到，位子才临时空下来。傅昭一个公司总裁，不可能不知道座位次序代表着什么，可他偏偏这样做，只能证明，是想为陆老师出一口气。
方才，赵明月也真是脑子抽了，要说话就走远一点，非站在门口说。这个包间的门最近在修理，隔音效果都不好。那些话全给他们听到了。
都是工作多年的人，心里再感兴趣，面上都装作没听到。可是这傅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起身要让陆祎宁进来。
恐怕他俩有些亲近的关系。早知如此，平日里就给少派点活了。王院长有点后悔。
傅昭转头看着他，笑着说：“可以吧王院长？”
王院长露出一个十分官方的笑容，“当然可以，陆老师，坐吧。”反正董事没来，位子空着，爱坐就坐吧，财神爷高兴就行。
陆祎宁心里有点打鼓，见王院长说可以，很快做好心理建设，坐在傅总旁边。
席间，大家谈论着学院发展，化工行业发展，国家政策，集团运行。陆祎宁要么听不懂，要么不感兴趣，因此专心吃饭，同时余光注视着傅昭。
她避之不及的领导，他却淡然处之。甚至，领导还要刻意捧着他一些。她最讨厌的赵明月，两次向傅昭敬酒。傅昭都只是微笑着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并没喝下。赵明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陆祎宁心里觉得很痛快，有种得了靠山的爽感。
只是简单地这样不被拒绝地坐在旁边，听他说话，陆祎宁的心里就感到很踏实，似乎某个空洞的地方被填上了一点。
“怎么不吃牛肉？”傅昭小声问她。
陆祎宁愣了一下，低声道：“在吃了。”
“瞎说。”她的碗里一直都没有牛肉，大约是不好意思的缘故吧。他当然可以用自己的筷子给陆祎宁夹，但那样总觉得有些暧昧。
铁板牛柳悠悠转到了她前面，傅昭伸手按下饭桌，对她道：“夹一下。”自然地就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说完继续跟大家交流。众人高谈阔论，并不因傅昭这突然的动作而有表现出诧异。
陆祎宁连忙夹了好几块放到碗里。
酸笋炒腊肉转到了陆祎宁前头，傅昭按下了桌子。
玉米炖排骨转到了陆祎宁前头，傅昭按下了桌子。
羊肉煲转到了陆祎宁前头，傅昭按下了桌子。
……
每一样都是陆祎宁爱吃的菜。
陆祎宁的碗里堆成了小山。
她很高兴。
十年了，他竟然还记得她爱吃的菜，还愿意在这么多大佬在的饭局上照顾她，愿意为了替她出一口气。他明明是这样好的人，一直没有变，为什么上午又要说那样的话？
他明明是在意她的啊。即便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也有着朋友之间的在意。为什么又非要将她拒于千里之外？
陆祎宁的理智，在傅昭这些细微的对待面前，溃不成军。她明明已经打定主意，像成年人一样生活，可是傅昭只要稍微动动手，她就又变成了那个需要爱的小女孩。
眼中渐渐热了起来，她痛恨这样的自己。
在快要流泪之前，陆祎宁立即起身，飞快地道：“我吃饱了，先走了。”说完一把挪开椅子开门跑了出去。
由于慌乱，声音很大。
有些失礼。
但谁也没有说。短暂的惊讶后，又开始了方才的交流。
只是傅总再也没有主动按下那张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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