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秋的风拂过,一寸一寸,昭示盛夏已过。
枝桠上还停留蝉鸣声,绿叶依旧枝繁叶茂。
随卿背着不算沉重的书包,一脚踏上地铁台阶,立刻被汹涌的人潮裹挟。他像一片卷入激流的叶子,费力地抓住门边的栏杆,才勉强稳住身形,随即被人流推搡着挤进车厢深处。狭小的空间里,空气黏稠闷热,他被挤得动弹不得,身体几乎要被揉捏成各种形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车厢特有的浑浊气味。
“呼——”终于到站,随卿几乎是被人流推搩着下了车。他站在站台上,额发微湿,后背的T恤也浸了一层薄汗,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那塞得满满当当、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死亡三号线”。为了避开早高峰,他特意提前了一个小时出门,没想到还是精准地撞上了它的“早高峰的末班车”。
今天是开学日。随卿看了眼手机,时间还算充裕,离规定到校还有一个小时。
昨夜因为开学而莫名滋生的焦虑让他辗转难眠,此刻疲惫感悄然袭来。他走出地铁站,汇入流向学校的熟悉街道。这里他来过太多次了。因为父亲曾是这里的教授,他的童年几乎是在这片大学校园里度过的,连带着旁边的R大附中也像自家后院般熟悉。
墙外的绿色攀援成一片荫凉,蔓延成夏天的乐章。
走进高一(7)班的教室,时间尚早,里面只有寥寥数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在陌生的新环境里努力寻找着熟悉的面孔,兴奋的交谈声像小小的气泡,在教室各个角落升起。当随卿踏进门的瞬间,几道目光似有所感地扫了过来。那目光在他身上普通的白色T恤,而非崭新的蓝白校服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克制,教室里的喧嚣似乎凝滞了微不可察的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流淌。
随卿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教室。前两排空着,中间和后排的位置也所剩无几。他径直走向最后一排,靠近后门的位置还空着。单肩挎着书包走过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极轻、极快,带着好奇又迅速移开。他早已习惯这种无声的打量,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将书包塞进课桌,拿出几本书放好。
校服是开学前夏令营发的,他没参加。后来班主任姜老师打电话问了他的尺码,让他开学后去办公室领。刚坐下,手机就震动了一下,是姜老师两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
英俊的姜:下午3点,大礼堂开学典礼,你作为新生代表发言。
写份演讲稿,或直接用我这里的模板。
时间紧,任务重,加油!
下午两点,大礼堂找我彩排。有空的话,现在来A512办公室拿校服。
随卿放下手机,将抽屉里的书整理整齐,又拿出一本摊开放在桌面上,无声地宣告着这个位置已有归属。窗外的阳光越爬越高,斜斜地打在课桌上,落下一片明晃晃的光斑。
“报告,姜老师在吗?”
随卿轻轻敲了敲A512高一年级大办公室的门。
靠近门口的女老师闻声抬头,给他指了个方向:“最里面靠窗那个。”
“谢谢老师。”随卿礼貌地道谢,穿过一排排办公桌走向里侧。
靠窗的位置,姜澍老师正端坐在电脑后,神情严肃,眉头微蹙,仿佛在审阅什么重要文件。走近了才看到,老师戴着耳机,一本正经地端坐着,神情严肃,手速飞起,屏幕上赫然是《王者荣耀》激烈的团战画面。
随卿脚步顿住,安静地站在一旁。瞥了一眼屏幕上正打得难分难解的峡谷战场,他识趣地垂下眼帘,决定等老师打完这局再说。他百无聊赖地抬眼打量四周,堆满教案的桌子,摞得高高的作业本……
“同学稍等啊,马上结束!这局稳赢!”姜澍的声音突然响起,眼睛却依然紧盯着屏幕,手指操作更快了。
随卿点点头,安静地充当背景板。
“Victory!”激昂的游戏音效响起。姜澍长舒一口气,猛地向后瘫倒在椅背上,脸上露出胜利的满足感。那股在峡谷里杀伐果断的少年意气,在转向随卿的瞬间,迅速被浓重的黑眼圈和一种长期熬夜的、近乎“人机分离”的疲惫感所取代。他揉揉眉心,眼神锐利地看向随卿,语气却温和下来:“随卿?我记得你。”
“嗯,老师。”随卿应道。
姜澍弯腰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透明包装袋,里面是叠放整齐的蓝白校服。他瞥了眼袋子,递给随卿:“看看尺码合不合适?包装上的标签磨掉了。”
随卿拉开包装袋拉链,翻出内侧的尺码标签——180。T恤、外套、裤子都是这个尺码,通常是按身高加5-10厘米来选,能多穿几年。他拉好拉链,点点头:“合适的。”
姜澍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提醒道:“下午发言别忘了。”见随卿点头,又补充一句:“记得穿校服。”他眉头微蹙,似乎还有话想说,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觉得不妥,又咽了回去。目光触及随卿带着一丝询问的眼神,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那个……下午上台,紧张吗?”
随卿摇摇头,眼神清澈平静。
姜澍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无奈了,摆摆手:“行吧。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来找我。”
“谢谢姜老师。”随卿真诚地道谢,眼睛里漾开一点细碎的亮光。
姜澍看着他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无奈地挥挥手:“没事了,你先回教室吧。”
“老师再见。”男生声音轻快,转身便融入了走廊的光影里。
姜澍靠在椅背上,挠了挠头,低声嘀咕:“啧,还以为这孩子会紧张得说不出话呢……”
回到教室时,人已经多了起来。大片大片的蓝白色校服聚在一起,说笑声比之前更热烈了几分。随卿旁边的空位上,此刻也放了一本书,还有一件被随意团成一团的崭新校服外套,皱巴巴地丢在桌面上。
随卿挑了挑眉,没说什么。他将自己摊开的书横放,然后从包装袋里拿出自己的校服外套,展开,动作利落地往头上一蒙。他调整了下姿势,双臂交叠垫在脸颊下,趴在课桌上,将自己隔绝在蓝白色的布料和桌面的方寸之间,隔绝了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也隔绝了上午有些刺眼的阳光。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找了个安稳的姿势,趴在桌面上睡了起来。
一阵喧闹伴着篮球拍击地面的“咚咚”声由远及近。几个高大的男生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涌进教室,带进一股蓬勃的、带着汗水的热气。为首的男生额头上绑着一条醒目的红色发带,汗珠顺着额角滑落,他径直走到随卿旁边的位置,一屁股坐下,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水。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围在他桌边,互相调侃着刚才球场的战况,矿泉水瓶在手中晃荡,头顶的老旧风扇吱呀作响。
蒙在校服下的随卿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嘈杂惊醒。他刚想伸个懒腰起身,却听到旁边那个带着红色发带的男生,压低了声音对朋友们说,尾音微微上扬,带着阳光晒过的清爽味道:“嘘——小点声,我同桌好像还在睡觉呢。”
围拢的男生们会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快便四散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喧闹平息。随卿隔着校服布料,微微透出几分光亮,能感觉到旁边男生坐下来的动静。他悄悄将布料掀开一条细缝,视线里是男生背对着他的身影。圆润的后脑勺,略长的发尾遮住了一小段后颈,发丝因为汗水和运动显得有些蓬松炸起。
阳光从窗户溜进教室,男孩的半张侧脸镀了层光芒。
他咕噜噜喝完剩下的水,随手把空瓶扔进课桌旁的白色塑料袋里,然后拿起桌上那团皱巴巴的校服,随意抖了抖,叠了两下,扔在课桌旁堆叠的书本上。
在布料营造的昏暗小空间里,随卿思绪有些昏沉,意识在疲惫的边缘游走,似乎还做了个短暂而混乱的梦。
下课铃响起,刺耳的声音划破阳光。
随卿几乎是惊坐而起,校服从头上滑落,露出他略显凌乱的头发和惺忪的睡眼。他机械地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还有些模糊。胳膊支在桌上,目光定定地望着前方黑板,带着刚睡醒的茫然。他下意识地从书包侧袋里摸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拧开瓶盖,清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终于将他彻底从混沌中拉回现实。
这时,他才注意到旁边那道直白而专注的目光——带着一点笑意,小小的雀跃,还有毫不掩饰的欣喜。
“真的是你啊!”盛弈的声音带着阳光的温度,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点笑意,小小的雀跃和欣喜,“我还以为早上看错了呢!”
随卿点点头,目光自下而上,不着痕迹地快速打量了一下这位新同桌。一身崭新的蓝白校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挺拔精神,脸上运动后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额头的红色发带衬得他格外有活力。少年的侧脸逆着光,轮廓分明,眼睛折射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闪闪发亮,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随卿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一时间竟不知该接什么话,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盛弈见对方态度有些冷淡,一时也有些语塞。他装作整理桌上的书本,脑子里却不自觉地回想起刚才在球场边,几个初中老同学挤眉弄眼跟他“科普”的那些关于随卿的传闻——混乱的恋爱史、学术丑闻缠身的父亲……随卿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男同学。
他忍不住悄悄用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随卿——对方正握着水瓶,眼神放空,似乎在发呆。
再瞥一眼——他仰头喝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再瞥一眼——!!!
随卿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戏谑,仿佛在说:看够了吗?
盛弈心头一跳,脸“唰”地就红了,连忙摇头,舌头像打了结:“没、没怎么!就是……呃……他们说……”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差点就把听来的八卦秃噜出来了!当着正主的面议论,这也太蠢了!
“我是什么珍稀动物吗,这么值得观察?”
随卿看他那副窘迫的样子,反倒觉得更有意思了,嘴角的弧度加深了几分,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嗯?他们说什么了?说来听听?”
“没有!绝对没有!”盛弈立刻否认,头摇得像拨浪鼓。
随卿撇撇嘴,一脸“你觉得我信吗”的表情,眼神带着无声的催促。
盛弈很快在他的目光中败下阵来,眼神飘忽,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了个微小的手势,声音细若蚊呐:“就……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随卿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平静无波的状态。他仰起脖子,又喝了一口水,水珠顺着修长的脖颈滑落,洇湿了一小块T恤领口。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甚至带着点奇异的调侃:“没事,以后你还会听到更多版本的。记得分辨清楚就好。”
他看着盛弈惊讶睁大的眼睛,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我知道的版本,保证比他们传的精彩。”
盛弈彻底愣住了,脸更红了。他脑子里嗡嗡的:不是,他们在传你的八卦啊!是在说你的坏话啊!你怎么……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随卿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毫不在意地耸耸肩,随手将桌上的书本翻到下一页,动作自然流畅。“我自己都听过不下十几个版本了,”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自嘲,“习惯了。”
盛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看着随卿平静的侧脸,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这一刻,盛弈忽然觉得,自己这位新同桌表面的平静与淡然,或许只是一层包裹着什么的、异常坚固的伪装。那伪装之下,藏着什么呢?少年心中第一次对这个神秘的“有故事的男同学”,生出了强烈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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