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匆匆忙忙地溜走，窗外的浓郁翠绿的树影渐渐弥漫，最终成一大片暗淡疲倦的黄。
夏天，就要过去了。
开学快一个月，随卿依旧坐在教室后排靠门的位置。对他来说，班里和刚开学时似乎没什么太大变化。同学们看起来都很友好，至少比初中时要好得多——至少没有人会像从前那样，在教室里明目张胆地拦住他，带着不屑的冷笑和刺耳的嘲笑，追问那些他不愿提及的家事。
他的同桌盛弈，是班级里的中心人物之一。人缘好得像自带聚光灯，身边总围绕着朋友，下课铃声一响，准能看见他抱着篮球，风风火火冲出教室奔向操场的身影。他偶尔也会兴致勃勃地试图拉上随卿：“随卿，走啊！打球去！活动活动筋骨！”随卿总是淡淡地摇头，用一句“有点不舒服”轻轻挡回去。
班主任姜澍，三十出头，戴着一副细框眼镜，教学认真负责，才华横溢，爱好——王者荣耀。这消息是盛弈神秘兮兮地告诉随卿的，而盛弈的情报来源则是语文课代表原非。据原非描述，他去办公室交作业十次，有两次撞见姜老师在补觉，剩下八次，姜老师都正全神贯注地对着手机屏幕操作，毫不避讳。原非“无意”瞥见的段位图标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几十颗星！国服国士级别的存在！从此，姜澍在学生们心中的形象除了“名师”，又多了个“深藏不露的游戏大神”的标签。
晚自习第一节课的铃声刚歇，姜澍就背着手，踱着步子走进了教室。他脸上带着惯有的、有点高深莫测的微笑，慢悠悠地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最终停在讲台上，屈指敲了敲黑板。
“安静一下，同学们。”教室里细碎的交谈声迅速平息。姜澍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白炽灯清冷的光，“开学一个月了，相信大家对彼此都有了些了解。最近有同学提议，咱们班也该把班委班子定下来了。所以，咱们就利用这节课，民主选举班委！希望大家踊跃参与，积极投票。”他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唰唰写下各个班委职位：班长、团支书、学习委员、文艺委员、体育委员、劳动委员……字迹遒劲有力，是下了十几年苦功的成果。
写完，姜澍退到讲台一侧，把主场交给了韩乾信。这个在开学前夏令营就主动帮老师干活、晒得一身健康小麦色的壮实男生，俨然成了姜澍的得力助手。
随卿看着讲台上略显紧张但努力保持镇定的韩乾信。盛弈曾跟他提过，夏令营时姜澍想找几个男生提前返校整理空教室。那几天酷热难当，教室空调还坏了，最初跃跃欲试的几个男生很快打了退堂鼓。是讲义气的盛弈被韩乾信拉去“充壮丁”，几个小伙子在闷热的教室里挥汗如雨。干完活后，姜澍和年级主任唐牧请他们吃饭。饭刚点上，唐牧接到学校电话，临走前把自己的饭卡塞给看上去最稳重的韩乾信，豪气地说：“你们几个放开了吃，记我账上！”自己则带着姜澍匆匆离去。大概因为这份“患难之交”和靠谱的印象，韩乾信成了姜澍在班级事务上的左膀右臂。
班长竞选没什么悬念。韩乾信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大家好，我是韩乾信。我在初中担任过三年班长……”他条理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经验和想法，最后诚恳地说：“我认为自己具备当好班长的责任心和能力。厚积薄发，行胜于言！希望大家能把宝贵的一票投给我，谢谢大家！”说完，他郑重地鞠了一躬。
台下掌声热烈。这一个月，韩乾信在班级事务上的积极参与和公平处理，赢得了大家的认可。投票结果毫无意外，他高票当选。
结果公布，韩乾信脸上绷着的严肃瞬间破功，他咧开嘴，冲着台下抱拳，声音雀跃又带着点江湖气：“多谢同学们抬爱！在下一定再接再厉，不负众望！”台下男生们纷纷笑着抱拳回礼，女生们则被他逗得笑成一片。
其他几个在开学前一起“吃苦”的男生，凭着踏实肯干的印象和各自的能力，也顺利当选了劳动委员、学习委员和团支书。
随卿不是爱凑热闹的性格，对当班委也没什么兴趣，更不想承担太多与人打交道的责任。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后排，当一个合格的观众和投票者，偶尔为台上某个表现不错的同学鼓鼓掌。旁边的盛弈则全程兴致勃勃，一会儿跟前后左右讨论该投谁，一会儿又忍不住转过身来，压低声音问随卿：“诶，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轮到竞选体育委员时，气氛有点微妙，似乎大家对这个职位都不太热衷。最终站上讲台的是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
女生叫覃霜，个子高挑，总是扎着利落的高马尾，整个人神采奕奕，性格开朗外向，在班里人缘很好。盛弈曾听原非说过，她在初中是体育特长生，拿过不少奖。“大家好，我叫覃霜，风霜雨雪的霜。很荣幸能和大家一起开启高中生活。”覃霜站在台上，声音清亮自信，“我想竞选体育委员！我在初中担任过一年体委，也有体育特长生的经历，对组织体育活动比较熟悉……”她条理清晰地讲着自己的优势和计划，眼神明亮，充满干劲。讲完后，她马尾一甩，利落地鞠躬。台下，尤其是女生们，立刻报以热烈的掌声。
另一个男生叫薛维。随卿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他个子不高，大概只到随卿鼻梁的位置，身形有些单薄，微微驼着背，站在台上显得有些局促，眼神也有些疲惫。“大家好，我叫薛维……我想竞选体育委员。我……没什么经验，但我会努力做好的。”他的发言很简短，气势远不如覃霜。
投票结果，覃霜以微弱优势领先。随卿把票投给了她，理由很简单：她自信、有经验，气场强大。
接下来是各科课代表的选举。随卿发现自己对班里大部分同学的名字还很陌生，能对上脸的除了盛弈那几个经常一起打球的“死党”，班长韩乾信、语文课代表原非等，就是开学典礼后台那次交集后印象深刻的几位了。
语文课代表是原非，盛弈的好友。这家伙出口成章，诗词对联信手拈来，但嘴皮子也利索得很，毒舌起来能噎得盛弈直翻白眼。数学课代表是个叫谈佳佳的女生，性格开朗，披肩短发，是这次中考为数不多的数学满分选手之一。随卿在初中奥数竞赛集训时见过她，有点印象。至于其他科目的课代表，随卿基本都不认识。
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单，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教室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排名表贴在教室前方的公告栏，每个人的成绩条也发到了手中。
随卿看着手里那张小小的纸条：
姓名：随卿
班级排名：1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平静地将纸条折好收进笔袋。
旁边的盛弈伏在课桌上，拿着笔在自己的成绩条上无意识地涂涂画画。他似乎察觉到随卿的目光，期期艾艾地转过头，一只歪歪扭扭，翅膀不对称的蓝色千纸鹤诞生在他掌心。
“喏，漂亮吧？”盛弈把千纸鹤递过来，眼睛亮亮的，带着点献宝似的期待，还有一丝期待夸奖的小心思。
随卿看着那只造型奇特的“抽象派”千纸鹤，又看看盛弈脸上那混合着沮丧和期待的表情，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伸手接了过来。他捏着这只“艺术品”，内心正挣扎着要不要违背良心夸一句“好看”，就被盛弈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
随卿不自在地捏了捏鼻梁，小心翼翼地瞥了盛弈一眼——对方那副“快夸我”的表情简直不要太明显。他只能拿起千纸鹤，故作认真地端详了几秒，然后慢悠悠地开口：“嗯……你要是再潜心钻研个两年，去校门口摆摊卖手工作品的话……”他顿了顿，在盛弈期待的目光中补上后半句，“……说不定能不赔本。”
盛弈瞬间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声瘫在桌面上，歪过头，眼睛亮亮的，
过了大概三分钟，他似乎越想越气，拿起一支笔，轻轻戳了戳随卿的胳膊肘，换上了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你刚才肯定是在内涵我！”
随卿瞥了他一眼，差点没绷住笑出声，赶紧清了清嗓子，面不改色地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盛弈显然不信，气哼哼地把后脑勺对着随卿，用行动表示“我生气了”。
随卿看着他那个气鼓鼓的后脑勺，终于没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
这声轻笑像是触发了什么开关，盛弈“啪”地一下又转回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副“被我抓到了吧”的表情。
随卿心虚地低下头，装作很忙的样子，拿起笔在指尖飞快地转着圈，试图转移话题：“咳……其实，挺有特色的。或许……你可以考虑朝抽象派艺术方向发展一下？”语气带着点真诚。
盛弈撇了撇嘴，对这个评价显然不太满意，再次恨恨地把脑袋扭向另一边。
看着手里这只承载了同桌“心意”的、努力想飞却造型奇特的蓝色千纸鹤，随卿最终还是口不对心地补了一句：“嗯……还是挺……别致的。谢谢了。”声音很轻。
盛弈立刻多云转晴，赞许地点点头，脸上重新扬起得意的小表情：“那当然！我就说我做手工还是有点天赋的嘛！”他仿佛忘了刚才的“屈辱”，又兴致勃勃地拿起一张便利贴，手指翻飞地开始叠第二只。
“我妹昨天可气死我了，”盛弈一边叠，一边碎碎念地开启新话题，“跟人吵架没吵赢，回来就跟我闹了一晚上，烦死了。”
随卿有点跟不上他的跳跃思维，迷惑地问：“……这跟你叠千纸鹤有什么关系？”
盛弈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认真思考了一秒，然后一脸茫然地看向随卿：“嗯？？？她……可能是想先拿我练练手，提升一下吵架技能？”
随卿：“……？”他委婉地提醒，“和不同的人吵架，策略应该也不太一样吧？”
盛弈手上的动作彻底停了，皱着眉头想了想，随即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但总有一些通用的技巧吧！比如气势！对，气势很重要！”
随卿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有点好笑，心不在焉地附和：“嗯……可能有吧。”
盛弈得到了认同，心情似乎更好了，继续八卦：“那是我妹的情敌！她俩喜欢同一个男生。那女生就仗着比我妹认识那男生早，处处刁难她，气死我了！”
随卿沉默着，对这种“校园情感纠纷”实在不知该如何置评。
盛弈却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甚至带上了点幸灾乐祸的狡黠：“不过我妹也不是吃素的！她打听到那男生其实有个‘白月光’女神，那女神特别喜欢千纸鹤。你猜怎么着？我妹现在正计划着，教那男生叠九十九只千纸鹤，怂恿他去跟女神告白！”
随卿被这个“曲线救国”的脑回路惊得一时语塞，脱口而出：“你妹妹……不是喜欢那个男生吗？”
盛弈反而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理所当然地说：“是啊！但那是前天的事了！昨天那男生剪了个巨丑的发型，我妹瞬间下头，说他不帅了，不喜欢了。”他晃了晃手里刚成型一半的千纸鹤，嘿嘿一笑，“所以她现在就想着，怂恿他去跟女神告白，最好闹得人尽皆知，气死那个情敌！这招怎么样？”
随卿：“……”他只能点点头，表示“学到了”。少女的心思，真是海底针。
不同以往的清奇脑回路果然是家族渊源的，兄妹俩一以贯之的脑回路。
盛弈仔细端详着手里这只比上一只稍微周正一点的千纸鹤，像是随口问道：“哎，下午选班委，你怎么不去试试？”
随卿沉默了一瞬，反问道：“懒，算理由吗？”
盛弈闷闷地“哦”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有点失望。他无聊地重新趴回桌子上，下巴枕着手臂，歪着头看向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金色的余晖洒进教室。他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认真：
“其实……你要是去竞选的话，我会选你的。”
随卿有点意外，侧过身，看向沐浴在暖金色光线里的同桌：“为什么？”
盛弈闭上一只眼睛，将手里那只蓝色的千纸鹤举到眼前，透过薄薄的千纸鹤，傍晚的阳光下透出丝丝缕缕的光线。看向随卿被夕阳勾勒出柔和金边的侧脸轮廓。少年的睫毛在光线下根根分明。他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带着点阳光味道的弧度，声音很轻：
“嗯……大概就是觉得，你人挺好的吧。”
随卿微微一怔，随即不置可否地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回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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