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顺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合不拢嘴。
沈听珠与赵玉琮目光一碰,俱是满腹狐疑——此人掷下金玉令相争,竟如此轻描淡写地拱手送人?这般做派,实在是古怪离奇。
沈听珠不由看向屏风,屏后之音虽隔了一层,听不甚分明,却莫名有些耳熟,难道真是……裴之巽?
赵玉琮剑眉一轩,直直逼视屏风,道:“屏后尊客好大的手笔,恕在下冒昧,多嘴一问,你既掷千金买物赠人,又为何不露真身,如此行事,所图者何?”
屏风后,只传来一声极轻的冷哼,似有不屑,却并无回应。
沈听珠转头问奚灵镜:“奚阁主,此物本是……”
奚灵娇妩然一笑,截住她的话头,“这位娘子,闻莺阁的规矩,只问宝物,不问来路,买卖成交,钱货两讫,至于这宝物的前尘往事……”
她指尖绕着鬓边一缕青丝,瞥向屏风另一侧,似笑非笑道:“奴家不知,亦不能知,依奴家看,娘子不如就领了这份情?东西拿走,至于金玉令的账嘛,自有这位贵客结算,如何?”
沈听珠深吸一口气,目光掠过那屏风后模糊的人影,沉声道:“奚阁主,此花盆于我至关重要,乃失窃之物,我们需知其源头,不知奚阁主能否破例告知,将此花盆卖与闻莺阁的,究竟是何人?”
奚灵镜脸上的媚笑霎时淡了三分,慵懒地换了个倚靠的姿势,墨绿妖异的眸子斜睨过来,如同暗处蛰伏的毒蛇睁开了眼,“娘子问得好生直接,只是闻莺阁立足之本,便是信义二字,客人的来历底细,莫说是二位,就是你们大胤皇帝来了,这规矩,也断然破不得。”
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纤指,轻轻点了点红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屏风另一侧依旧沉默,算是默认。
“奚阁主——”
“将花盆取来,奉与娘子。”奚灵镜玉掌轻击,两名婢女立时抬上那方玫瑰紫釉长方花盆,置于沈听珠面前的小几上。
奚灵镜似乎无意多谈,盈盈起身,带起一阵甜腻腻的香风,“东西已奉上,三位心愿得偿,奴家便不多留了,绿翘,送客。”
沈听珠还想追问,那唤作绿翘的婢女已上前一步,挡在面前,屈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听珠心头疑云翻涌,这闻莺阁行事,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全然叫人摸不着头脑。
屏风后,寂然无声。
*
珠帘锦幔之后,是一间更为私密雅致的小室,室内陈设简洁,一榻,一几,几上唯有一壶清茶,两只素净的白瓷杯。
裴之巽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间闲闲把玩着一个天青釉茶盏。
珠帘“哗啦”一声轻响,奚灵镜赤着一双雪足走了进来,足踝上细细金铃,行走间叮铃作响,她毫无顾忌,径直走到裴之巽身侧,腰肢一软,便要挨着他坐下,指尖带着几分轻佻的意味,探向他的衣襟,“裴郎今日怎地转了性子,砸下金山银海,动用了金玉令,就为了买下那个劳什子花盆,白白送人?”
她刻意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这…可不像你裴六郎一贯锱铢必较,寸利必争的做派呢。”
裴之巽手腕一翻,杯沿不着痕迹地挡开她的手指,身子顺势往反方向偏了偏,瞬间拉开了那点若有似无的距离,动作自然,如同只是调整了下握杯的姿势。
“离远些。”
他盯着茶盏中沉浮的碧叶,声音不高,无甚起伏,冷得像雪山底下终年不化的积雪。
奚灵镜手僵在半空,被隔开寸许,再难寸进,她脸上媚笑一滞,旋即却像想到了什么趣事,非但不恼,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收回手,意有所指地往裴之巽腰下扫了一眼,“哎……奴家就知道,你这块捂不热的石头,最是不解风情。”
裴之巽缓缓啜了一口茶,微苦的茶汤滑入喉中,他慢条斯理道:“奚阁主今日,倒有闲情。”
奚灵镜拖长了调子,懒懒道:“开门做买卖,迎来送往,哪一日清闲?倒是裴郎你,贵人事忙,今日怎得空纡尊降贵,跑到奴家这小庙里来了?”
裴之巽抬起眼,眸子深不见底,映着窗棂透进的微光,却无一丝波澜,他略过她所有的调笑试探,单刀直入,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客套寒暄,“卖那花盆的人是谁?”
奚灵镜红唇一撇,带着几分娇蛮的嗔怪:“哎哟,裴郎这不是为难奴家么?方才还在前头跟那两位贵人说了,客人的事儿,打死也不能说,咱们闻莺阁的招牌,不就是靠这张嘴够严实、骨头够硬才立起来的么?规矩若是坏了,往后这生意还如何做得?”
裴之巽静看着她做戏,“江南道至泉州,你名下三艘商船,我保你畅通无阻。”
奚灵镜脸上刻意装出的委屈娇蛮瞬时褪尽,“裴郎此言当真?”
裴之巽修长的手指在小几光滑的漆面上轻轻叩击了两下,笃、笃,声音沉闷,“我几时虚言过?”
江南道至泉州,乃是大胤海贸最膏腴之地,向来由几大世家与官衙牢牢把持,寻常商船莫说分一杯羹,连汤水都难沾上一分,就算侥幸进入,层层盘剥下来也所剩无几,裴之巽开口便是三条船,这手笔……
烛火摇曳,两人身影投在壁上,一个眼神平静,窥不见任何情绪,一个眼底翻涌着惊疑、贪婪与一丝惧意,好似藏在幽暗洞穴里的两尾毒舌,狭路相逢,无声地衡量着对方的毒牙和筹码,虽无刀光剑影,却比真刀真枪更为凶险致命。
片刻,奚灵镜唇角重新勾起一个妩媚至极的笑容,眼底却添了几分忌惮:“好,裴郎痛快,奴家岂能不识趣?”
她掩不住心头的探究,笑问道:“只是……奴家这颗心啊,真真儿好奇得紧呢,究竟是方才那小娘子入了裴郎的法眼,还是……那位俊俏的小郎君,竟能让咱们从来只赚不赔的裴六郎,甘愿做这赔本的买卖?”
奚灵镜娇嗔地哼了一声,又饶有兴致地凑近些,“哎呀呀,奴家和你做了这许多年生意,头一回在你身上占了这么大便宜,倒叫奴家这心里头……七上八下,慌得很呢!”
裴之巽端起几上那盏早已冷透的残茶,漠然道:“与你无关。”
*
闻莺阁另一侧的雅间内,沈听珠小心捧起那方失而复得的玫瑰紫釉长方花盆,借着烛光,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瞧了个遍,“没错。”她抬起头,看向赵玉琮和阮顺,眼中是确认无疑的神色。
阮顺也凑近细看,喃喃道:“这花盆当真是好看。”
沈听珠的指尖沿着花盆盆壁向下摩挲,待触到底足内侧时,动作骤然停住,她立刻将花盆翻转过来——只见盆底内侧,贴着一张折叠的素笺,沈听珠展开一看,上面唯有四字:物归原主。
沈听珠心头疑云更重,如坠雾中。
阮顺觑着两人脸色,小声道:“世子,沈娘子,此地绝非善地,东西既已到手,不如……咱们先走为上?”
沈听珠点了点头,“当务之急,须先将这玫瑰紫釉长方花盆安然送回,再图后计。”
三人达成共识,不再迟疑,起身欲行。
恰在此时,绿翘步履匆匆自内室走出,行至三人面前,福身一礼:“三位贵客且请留步,阁主尚有几句紧要话,要交代于三位。”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绿翘略一点头:“烦请带路。”
绿翘引着三人穿过方才奚灵镜消失的珠帘门,绕过一道回廊,来到一间内室,室内焚着淡雅的帐中香,奚灵镜端坐在椅上,神情间少了几分媚态,多了些认真,见三人进来,她抬起眼皮,目光在赵玉琮脸上停留了一瞬,才悠悠开口道:“坐吧。”
三人并未落座。赵玉琮开门见山道:“奚阁主还有何事相告?”
奚灵镜拨弄着腕上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慵懒道:“奴家方才在里头细想过,既然这花盆如此要紧,又与三位贵人有关,一味藏着掖着,倒显得奴家不近人情了。”
沈听珠心头一跳:“奚阁主的意思是……?”
奚灵镜漫不经心道:“突然觉得,告诉你们也无妨。”她顿了顿,语气轻飘飘的,“横竖奴家所言,也未必作准,今日破例告知,这规矩算是坏在奴家手里了,这人情……三位贵人日后可得记着,寻个机缘还了奴家才是。”
沈听珠压下心头的疑虑,微微欠身:“还请阁主明说。”
“前几日,确有一人拿了这花盆来寄卖。”奚灵镜不紧不慢道:“是个后生郎君,瞧着二十上下,身着粗布衣裳,自称毛三,说是衡阳县人氏,至于旁的……”她摊了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奴家可就不知了,只是这毛三样貌平平,丢人堆里,恐怕也寻不着了。”
“毛三?衡阳县?”沈听珠蹙眉,衡阳县远在千里之外,毛三这名,更是真伪难辨。
赵玉琮只觉她前倨后恭,态度转变突兀,必有缘故。他踏前一步,目光炯炯,直视奚灵镜:“奚阁主,你方才还咬死规矩不可破,转眼便改了主意?这‘突然觉得’,是否太过儿戏?”
奚灵镜像是早料到他有此一问,起身近他身侧,娇媚一笑,诱道:“郎君想知道为何?”
内室的香气愈发重了,奚灵镜故意停顿了一下,朱唇微启,吹出一股香风,“简单,除非小郎君今夜陪奴家睡上一觉,红烛帐底,春风一度,枕边私语,奴家保管把知道的、不知道的,都细细说与你听,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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