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香混着帐中香丝丝缕缕缠绕过来,从耳垂划过脸颊,酥麻微痒,挠得人浑身战栗。
赵玉琮只觉一股热血猛地涌上面颊,他急退一大步,羞恼道:“阁主请自重!”
他下意识看向沈听珠,清亮的眸子里尽是少年郎君未经世事的纯然羞赧。
沈听珠早将头埋了下去,她本就生得清丽,眼下双颊染上薄红,更添了几分娇羞,见赵玉琮求救的目光看来,沈听珠心慌意乱,哪里敢接。
阮顺脸上露出贼兮兮的笑容,怂恿道:“世子爷,依小的看,您要不就从了?阁主这姿色…嘿嘿,横竖您也不吃亏呀,权当牺牲一回,沈娘子,您说是吧?”他一边说,一边还朝沈听珠挤眉弄眼。
“闭嘴!”赵玉琮低喝一声,狠狠瞪了阮顺一眼,阮顺吓得脖子一缩,再不敢多言。
奚灵镜见赵玉琮如此反应,掩口娇笑起来,“哎呀呀,小郎君脸皮儿可真薄,奴家不过一句顽笑话罢了,瞧把你吓的,强扭的瓜不甜,奴家最是怜香惜玉了,绿翘,送客吧。”
她懒洋洋地唤了一声,不再看他们,径自转身,留下一阵香风,“日后可要记得还奴家这个人情呀。”
绿翘应声而入,将他们请出了内室。三人不多停留,离了闻莺阁,赵玉琮和沈听珠二人脸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尽,彼此目光一触,又飞快移开。
阮顺嘴里还在念叨:“哎哟我的世子爷,这奚阁主摆明了是看上您了,您这……”
冷风一吹,赵玉琮脸上的热度稍褪,方才被调戏的窘迫还在心头翻搅,他叱道:“阮顺,休要胡言乱语!”
阮顺讪讪道:“世子爷息怒,小的想着世子爷得了便宜,又拿了线索,两全其美,岂不美哉……”话未说完,又被赵玉琮一个冷厉的眼刀瞪了回去。
沈听珠思量道:“当务之急,是先要查明这毛三究竟是何人?”
阮顺凑过来,说道:“沈娘子,这毛三是衡阳县人,可衡阳县离京阙路途不近呐。”
沈听珠眉头紧锁,“衡阳县…我今日好像在哪里听过?”
“听过?”
沈听珠脑中灵光一闪,霍然抬头,“对,榜文!京阙府衙门口张贴的榜文,悬赏缉拿一个杀害廖三琅的疑凶,我记得那榜文所写,死者廖三琅便是衡阳县人!”
“廖三琅?”赵玉琮和阮顺同时看向她。
“没错!廖三琅!”沈听珠越想越觉蹊跷,“毛三……廖三琅…这三字相同……琅字与郎音近,会不会是化名?或是别名?巧的是,二人同为衡阳县人,时间也恰好对得上,寿礼失窃的几日,正是廖三琅失踪——或者说被杀前几日!”
赵玉琮立刻抓住了关窍,“你的意思是这个卖花盆的毛三,很可能就是现已身死的那个廖三琅?”
阮顺眸子晶然生光,“哎呀,这么一串,可不就全对上了,廖三琅化名毛三,将沈娘子之物卖于闻莺阁,之后遭人杀害,屏风后头那位,指不定就是杀他之人。”
沈听珠摇头,“杀他之人…不像,若是如此,何必多此一举用金玉令买下再送还,且用其他方式处置掉,岂不更好?”
“先去府衙,查一查这廖三琅的底细!”赵玉琮当机立断。
沈听珠却道:“世子,我们得先去找一个人。”
“谁?”
“董蒙士!”
三人不敢耽搁,立刻在鬼市里穿梭寻找,不多时,便在一处小楼内寻到了董蒙士,只见董蒙士衣衫半解,身子一边枕在美人膝头,一边歪在榻上,美人捻起一颗葡萄,欲送还休地逗弄着他。
董蒙士眼神迷离,双颊酡红,显然已沉醉在温柔乡里不知今夕何夕,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好姐姐…再饮一杯…”
沈听珠见他这般不成体统,没好气叫道:“董!蒙!士!”
美人手一抖,葡萄啪一声落在董蒙士胸口,他被凉得一个激灵,待看清门口站着的三人时,酒意顿时醒了大半。
“沈…沈四?世子?阮顺?”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整理衣衫,奈何腿脚酸软,差点从榻上滚落,幸得美人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赵玉琮懒得跟他废话,语气不容商量道:“穿好衣服,有正事!”
董蒙士还没完全清醒,一脸茫然和不情愿,“我这…这……”
阮顺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把他从美人怀里拽起,“董郎君,十万火急,十万火急!”
董蒙士被拖拽着,一路趔趄,嘴里兀自不清不楚地抱怨道:“哎哟…轻点…我的腰…我的酒…我的美人儿……”
*
京兆府衙门外,两尊石狮踞守门侧,守门的衙役正抱着水火棍,靠在石柱上打盹,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四个身影疾步而来,当先一人身姿挺拔,虽面带倦色,却难掩贵气,衙役揉了揉惺忪睡眼,借着府衙门口悬挂的风灯仔细一瞧,登时睡意全无。
“世…世子爷?!”衙役连滚带爬地扑下台阶,告饶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不知世子爷深夜驾临,有失远迎!”
他一边磕磕巴巴地请罪,一边扯着脖子朝门内叫道:“快!快报府尹,世子爷来了,世子爷来了!”
不过片刻,沉重的府衙大门从内推开,京阙府尹张守小跑着迎了出来,他冲到赵玉琮面前,二话不说,撩起官袍前襟,行了一礼,“下官张守叩见世子。”
赵玉琮扶了他一把,“张府尹不必多礼,深夜叨扰,实有要事。”
张守战战兢兢地站起,一边用袖子擦拭额头细汗,一边小心翼翼探问:“不知世子亲临,有何吩咐?”
赵玉琮也不废话,直接道:“廖三琅此人,其一应卷宗,即刻调来。”
“廖三琅?”张守愣了一下,忙笑道:“哦,哦,是那个横死的厨役!有有有,卷牍俱已归档,下官这就去取,世子里面请!快,为世子并诸位贵人奉上醒神的热浆,要新煎的顾渚紫笋!”
他一边连声吩咐,一边侧着身子将赵玉琮一行人请入府衙二堂。
二堂内早已燃起数十支明烛,沈听珠、董蒙士、阮顺三人随赵玉琮步入,张守捧来数卷青皮卷宗,又亲自奉上刚煎好的香茶。
赵玉琮端坐在上首,自有一股迫人的威仪,他取过最上一卷,徐徐展开,沈听珠细看过:
案犯:廖三琅。
籍贯:徽州衡阳县廖家村。
年岁:约二十有五。
体貌:身量中等,面皮微黄,左眉梢有一小痣。
过往行迹:曾于醉仙楼充任厨役,擅烹徽州菜式,尤擅烹制时令山野之鲜。
“厨役?”沈听珠看向张守,“张府尹,此人在醉仙楼掌勺,可有甚异于常人之举?”
张守回忆道:“异处……这人手艺据说不错,但脾气有些怪,据醉仙楼的掌柜供述,廖三琅应工时便立下规矩,每日只做三道菜,多一道都不行,他有一绝手,叫什么三合鲜,据传是取鱼其腴,取羊其甘,合烹一镬,鲜香美味,唯遇豪客一掷千金,方肯露一手,掌柜爱其手艺,虽觉古怪,亦应承了。”
他顿了顿,又道:“月前,此人忽地辞工而去,杳无音信,直至遭此横祸,此案线索寥寥,凶器无踪,京阙府已广贴榜文悬赏,奈何至今尚无眉目。”
“鱼羊合鲜?”董蒙士此刻酒意已褪去七八分,闻言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三合鲜…鱼羊鲜…妙哉!妙哉!”
沈听珠不解他意。
董蒙士来了精神,抚掌笑道:“这三合鲜之名,倒叫我想起了一件雅事,古有苏东坡与秦少游猜字谜,秦少游曾设一字谜考校苏东坡,谜面曰:‘我有一物生得巧,半边鳞甲半边毛,半边离水难活命,半边入手命难保。’苏东坡一看便知是‘鲜’字,鱼羊为鲜嘛,于是苏东坡亦回一谜:‘我有一物分两旁,一旁好吃一旁香,一旁眉山去吃草,一旁岷江把身藏。’说的还是同一个‘鲜’字!鱼羊合烹方为至鲜,此乃古训,这廖三琅以鱼羊合鲜为秘珍招牌,又极苛求时令之鲜,其名其行,岂非暗合此鲜字之妙?”
阮顺脑子活络,忙接话道:“董郎君是说…这鱼羊二字,另有所指?”
董蒙士点了点头。
沈听珠沉声道:“这秘菜…或许便是关键线索,事不宜迟,我们速去醉仙楼问话!”
*
天蒙蒙亮,宵禁解除的晨鼓刚刚敲过不久,街面上行人稀疏,只听得衙役拍门之声,“开门!京阙府办案!”
好一阵,醉仙楼门内才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伙计揉着眼睛,拉开大门,瞧见门外一众人,吓得连连躬身,“官…官爷?”
为首的衙役亮了一下腰牌,道:“府衙查案,叫你们掌柜速来。”
众人进了大堂,里面桌椅整齐,赵玉琮在上首坐下,董蒙士打着哈欠坐在一旁,伙计慌忙跑去后面,不一会儿,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掌柜小跑着出来,听得赵玉琮问话,忙道:“廖三琅?廖师傅啊!”
掌柜的提起这个名字,撇了撇嘴,语气带着点鄙夷,“那架子可大得很,手艺嘛……确是没得挑,不过他有道绝手——三合鲜,非时令至鲜不烹,非重金豪客不侍,那合鲜,啧,味儿真绝了,可就是脾气太怪,不合群。”
“他辞工多久,缘何离去?”赵玉琮问道。
掌柜略一回想:“快一个月了吧,因何?”他嗤笑一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人家攀上高枝儿了呗!走之前那阵子,整个人神神叨叨的,跟平时判若两人,以前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那几天话倒多了,跟后厨几个吹嘘,他要飞黄腾达了,以后用不着在这烟熏火燎地伺候人了,有鼻子有眼的,结果呢?”
掌柜两手一摊,带着点幸灾乐祸,“这不富贵没见着,小命倒是丢了!”
“攀高枝?”董蒙士插嘴问道:“他说没说攀上谁了?是哪家的高枝儿?”
“就显摆那么几句,末了几日,他嘴里总念念叨叨什么鱼羊鲜,说什么我的造化,就在这字上头,对了,他辞工那日,脸上挂了彩,显是与人厮打过,问其缘故,只含糊道‘晦气,遇着个拿钱不吐实的腌臜货’,忿忿然便走了。”
沈听珠忙追问:“他平日与谁来往密切?在京阙有没有同乡好友?”
掌柜皱眉苦想:“这廖三手孤僻得很,与楼中诸人皆不甚亲厚,说不上几句话,同乡…似听帮厨提过一嘴,说他跟一个姓于的管事喝过酒,那管事看着挺威风,似乎是在…平羡王府上当差的,另有一次,有个官大人来吃饭,指名要见他,两人在后院僻静处说了好一阵子话,那官人姓什么来着?好像是……杨?对!姓杨!”
杨?!
沈听珠心头一跳,忽地想起一人——杨子邈。
她记得杨子邈的祖籍正是徽州衡阳县,与廖三琅同出一源。
恰在此时,角落一个中年帮厨怯生生挪前半步,道:“官人,小…小的还知道些别的。”
“快说,知道什么,速速道来!”张守在一旁急声催促。
帮厨小声道:“廖三琅走前有一晚,小的闹肚子,半夜起来上茅房,瞧见他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打后墙翻走了,那身手快得跟个猫儿似的,嗖一下就没了影儿,还有,他先前有回吃醉了酒,与我们吹嘘,说他少时有个诨号唤作‘鼓上蚤’,道是天下没有他取不来的物件,小的那时只当他是说胡话取笑呢……”
鼓上蚤!
三字如三道惊雷,在沈听珠脑中炸响,赵玉琮看向她,却见她的眉头紧紧锁起,似是要将万千线索归于一处,“掌柜,他那三合鲜秘菜,所用鱼羊,是何羊,何鱼?烹制又有何讲究?”
掌柜不敢怠慢,忙答:“鱼用春日初入网的肥美江鲥,羊选秋日未足岁的塞北羔羊肋腩,取其至鲜至嫩,非得这两样齐备,且客出高价,他才肯动手,寻常日子,断不肯做。”
鲥鱼,羔羊,三合鲜——鱼!羊!鲜!
董蒙士的字谜之解,如拨云见日,解开了沈听珠心头所有的疑惑,她看过众人,断然道:“我明白了,廖三琅所谓造化,其横死之祸根,尽在此‘鲜’字之中,鲜字拆解,便是鱼、羊,此绝非偶然,乃是廖三琅招祸之源!”
“鱼,指平羡王府那位姓于的管事!”沈听珠条分缕析:“掌柜帮厨皆言,廖三琅曾与于管事饮酒往来,一介厨役能与王府内人结交,岂是寻常?此鱼乃其接触的首道高枝。”
“羊,指杨子邈,他与廖三琅同乡,官身权位可予之富贵,正是廖三琅眼中第二道高枝!”
沈听珠将线索密密缝合:“廖三琅明为厨役,实为身负‘鼓上蚤’之能的飞贼,其辞工前口口声声富贵,更于离店当夜被帮厨窥见携包袱遁走,形迹鬼祟,凡此种种,皆指向一事——行窃!”
她继续细推道:“春狩之时,杨子邈随侍御前,他知我烧制了玫瑰紫釉花盆,觊觎此宝,又素来与我有旧怨,便诱其同乡廖三琅行窃,廖三琅仗鼓上蚤之能,偷得寿礼,于闻莺阁脱手变卖,然富贵未享,身首异处,其中剧变,恐怕便牵涉到他与平羡王府于管事之间的勾当了。”
阮顺忽地想起什么,说道:“世子爷,平羡王府那位于管事,小的倒略知一二,他名唤于进,在王府管着库藏珍宝,平素里……嘿嘿。”他干笑两声,“最是爱押妓聚赌,手面阔得很,在外欠了一屁股债,名声着实不佳。”
董蒙士似笑非笑地睨着阮顺,“哟嗬,阮顺,你这消息倒灵通得紧,连王府管事的花账赌债都摸得门儿清?”
阮顺见董蒙士搭腔,得意道:“董郎君抬举,小的在东西两市,三教九流里滚爬多年,旁的能耐没有,就是耳朵长,鼻子灵,甭管是深宅大院还是瓦舍勾栏,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小的总能嗅着点味儿,您瞧,这查案探听,跑腿盯梢的勾当,小的最是拿手,保管……”
他正卖力自荐,董蒙士却戏谑道:“嗯,本事不小,那正好,先将欠我那金子还来,也好让我见识见识你跑腿生财的本事。”
阮顺脸上的得意顿时僵住,蔫头耷脑,缩着脖子嗫嚅道:“这…这个小的,不是正在想法子嘛。”
沈听珠心思转回正事,“世子,眼下诸般推断,终是揣测,杨子邈是否主使?于进是否同谋乃至凶手?廖三琅死于何人之手?俱无实据,恐怕……”
赵玉琮未即刻下令,指节在案上轻叩两下,片刻,他凛然道:“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张府尹!”
“下官在!”
“此案,京阙府一切如常!”
张守抬头,一时不解其意。
赵玉琮正色道:“自今日起,廖三琅被杀一案,只道此乃寻常凶案,仵作复验、差役访查,皆循旧例,不得显露出半分异常,悬赏榜文照贴,询问邻里照旧,若有心人问起,也只说此案尚无头绪,正在排查市井仇杀或劫财害命之流,明白?”
张守迟疑道:“世子,若按兵不动,岂非纵…”
“非是按兵不动,是引蛇出洞,静待其变!”赵玉琮眸中锐光一闪,“此事你需得亲力亲为,不得经第三人之手,只需静等消息,此乃第一要务!若有半分疏失,你当知后果!”
张守被赵玉琮眼中的威压所慑,浑身一凛,连忙深深一揖:“下…下官明白!”
赵玉琮转向董蒙士与阮顺:“董蒙士,你携阮顺,再领两名暗卫,持我玉符,严密监看平羡王府诸门,务必查清那于进当值情况,何时出入,与何人来往,记着,只许远观,不可惊动王府分毫,若有异动,火速来报!”
董蒙士敛去戏色,正容拱手:“世子放心,盯梢的把戏,我可最是擅长,阮顺,仔细着点,跟我走。”
阮顺如蒙大赦,连声应喏:“是是是!小的定当效死力!绝不敢误事!”
赵玉琮又看向沈听珠,目光交汇处自有默契:“守株待兔,静待时机。”
沈听珠心领神会。
赵玉琮不再多言,袍袖一拂:“分头行事,各行其是,慎之,密之!”
众人郑重地点点头,一应而出,各行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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