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浸透了豪华车厢的每一寸空间,唯有时而闪过的路灯投入一瞬昏黄的光斑,飞快地掠过池凛紧绷的下颌线,又被他沉沉眼底的暗色吞噬。车内的空气凝固得如同被冰封的琥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滞涩感。
池砚蜷在另一侧的阴影里,像只被强行关入笼中、炸起浑身毛刺却又蔫头耷脑的幼兽。他紧握着手机,屏幕上那条强行发出去的信息如同一个烫手的烙印,灼烧着他的指尖。别做傻事。我活着。等我去找你。每一个字都凝聚着惊魂未定的恐慌和不甘的执拗。掌心里的手机冰冷而坚硬,像一块封存着他所有嘶吼的石碑。
车窗外光影流动,无声描绘着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冷漠。
终于,迈巴赫平稳地滑入别墅巨大的庭院,精准地停在主楼灯火通明的台阶前。车门解锁的轻响在死寂的车厢里格外刺耳。
池凛没有立刻下车。他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腹部那种因为长期保持坐姿和刚才怒火引发的沉重不适感似乎缓解了一些。他侧过脸,眸光如同深水中的寒玉,沉沉地锁在池砚那被阴影模糊了神情的脸上。
“池砚,”声音不再是之前压抑的暴怒,而是淬炼后的沉冷,字字敲在人心上,“收起你那套自以为是的英雄救美。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害人害己。”他顿了顿,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池砚依旧下意识护着小腹的手,“你的责任,不止于林挽月。认不清这一点,你就不配拥有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包括……你肚子里那个才发芽的小东西。”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带着千斤的重量。
“不配”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钩子,精准地钩进了池砚最敏感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黑暗中一双狼崽似的眼死死盯着池凛!
池凛却不再看他,径直伸手推开沉重的车门。一股混合着夜露和庭院昂贵草木气息的冷空气涌了进来。他微微吸了口气,一手扶着车身框架,有些缓慢但沉稳地挪下车。落地时,巨大的孕肚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他极其短暂地扶了一下车门稳住身形。
助理早已等候在旁,想要搀扶。
“不用。”池凛声音微冷地拒绝,微微吸了一口气,让过于紧绷的腹部肌肉放松些许,试图缓解那沉闷的压迫感。他站直身体,高大的身影在明亮门廊灯光的映衬下,如同一座矗立在雪夜中的孤傲灯塔,巨大的孕肚是他此刻最不容忽视、也最不容侵犯的标志。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池砚一眼,迈开步伐,沉稳地踏上台阶,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池砚剧烈翻腾的心绪上。
车门依旧敞开着,像一个冰冷的嘲弄口。
“二少爷,请下车吧。”王秘书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带着训练有素的平静。
池砚僵在阴影里,牙关紧咬,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手机嵌进掌心!屈辱、愤怒、不甘、担忧……还有刚才池凛那句“不配”带来的尖锐刺痛,混杂着后知后觉对小生命的浓烈恐惧,如同冰火交织的毒藤,疯狂地绞缠侵蚀着他的心脏!他猛地一捶身侧昂贵的真皮座椅!
最终,他还是泄了力,像个斗败的困兽,拖着灌了铅的双腿,钻出了车门。砰!车门在他身后被用力甩上的巨响,沉闷地回荡在寂静的庭院,带着最后一点徒劳的反抗。
别墅的暖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倾泻出来,却丝毫无法驱散他身上背负的沉重冷意。
主客厅的沙发上,沈予安正捧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忧心忡忡又带着一丝微妙不耐的姣好面容。听到门口的动静,她立刻放下手机,像只轻盈的鸟儿般起身迎了过来。
“凛!检查回来都累坏了吧,脸色怎么还这么差?是不是那个臭小子又给你惹生气了?”她的话语带着娇嗔和关切,双手极其自然地缠上池凛的手臂,身体有意无意地向他那巨大的孕肚靠近,仰起的脸上写满了温柔似水和对丈夫的心疼。
她的目光也扫到了后面一脸沉郁走进来的池砚,眉头顿时不悦地蹙起,语气变得锐利几分:“池砚!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看你哥哥这身子!你这当弟弟的不知道体谅点吗?有什么事非要气他?真是长不大的孩子!”责备的话语连珠炮似的吐出,带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池凛没有说话,只是任由沈予安搀扶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身体的疲惫和那种沉闷的坠胀感还在持续,他需要片刻的调整。
池砚像是没听见嫂子的训斥,或者听见了也懒得回应。他径直穿过宽敞奢华的客厅,走向旋转楼梯,脚步沉重,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低气压中。他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能让他稍微喘息的角落。至于小月亮……黑暗中那条孤零零的信息像冰冷的鞭子,一下下抽打着他的神经。她现在怎么样了?
就在他踏上第一级台阶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从楼梯转角后面探出了小半个身子。池玥穿着印着小熊的棉质睡衣,抱着那个看起来有点旧的兔子玩偶,小脸苍白,大大的眼睛里混杂着小心翼翼、未干的泪痕和一丝看到他的惊喜。
“小叔?”她小声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哭腔喊道。
池砚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向自己的侄女。那眼神里的茫然和脆弱,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突兀地映照出他此刻内心同样的兵荒马乱。
“玥玥?”他声音有些沙哑,强行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怎么还没睡?在这儿干嘛?”
池玥往前走了一步,却不敢靠得太近,只是把小兔子抱得更紧了些:“我……我听见爸爸回来了……还有小叔的声音……”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客厅方向——爸爸坐在沙发上,妈妈正温柔地俯身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手轻轻抚摸着他高耸的肚子,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们如同油画般和谐又……隔绝的画面。
池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头像被塞进一把冰冷的碎石。他瞬间明白了这个小不点为什么独自躲在这里,像只被遗忘在角落的小兽。
“小叔……”池玥重新转回视线,带着一丝期盼,又带着点怯懦地开口,“小婶……还好吗?今天在学校……有人欺负她了吗?”她显然在房间门口听到了客厅里的些许动静,尤其是沈予安那几声带刺的责备,“小婶……是月亮。”最后这句话她说得特别轻,像是分享一个只属于她和他的秘密。
池砚的心像是被这稚嫩的童言无声地攥紧,又被某种柔软的东西重重撞击了一下。他蹲下身,揉了揉池玥柔软的发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沉重:“嗯,你小婶她……没事。月亮嘛,自己会亮。”他看着女孩信赖又带着一丝依赖的目光,再看看客厅里那双璧人般紧密依偎、仿佛其他人都不存在的兄嫂……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乱麻般纷乱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搅。被训斥的憋屈,对小月亮的担忧,大哥那句“不配”的刺痛,嫂子眼中只有大哥孕肚的刺目光景,还有眼前这个敏感孤寂、渴望被看见的小侄女……
他深吸一口气,喉咙发紧,那股沉淀在胸口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
“……是啊,”他对着池玥说,声音很低,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宣告,“你小婶是月亮,很冷很硬。但小叔不是蜘蛛侠,是块厚脸皮的膏药,粘上了,就不走了。”他顿了顿,扯出一个更坚定的笑,“天大的麻烦……小叔也扛得住!谁想躲也不行!”
这句没头没脑却又异常执拗的话,像是在对眼前的池玥保证,更像是对那个远在学校冰窟里独自融化的女孩呐喊,也是对坐在客厅里、正冷冷扫来严厉一瞥的大哥宣战。
客厅方向,池凛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出身体的不适。沈予安依偎在他身边,纤白的手指正轻轻搭在他隆起的腹侧,感受着胎动。听到楼梯口池砚那几句模糊但语调异常清晰的话,她的指尖微顿。
“‘厚脸皮的膏药’?”沈予安抬起脸,看向池凛,眼中带着明显的不赞同,“这孩子,说话真是越来越没谱了。林家的姑娘也真是……”她话到嘴边,顾虑着池凛的情绪,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替池凛拉了拉腿上滑落的羊绒毯子,“都是麻烦。”
池凛依旧闭着眼,只是眉头蹙得更深了些。他没有回应妻子的话。腹中那熟悉的下腹牵拉感和轻微坠胀并未完全消失,随着身体的放松,反而更加清晰地提醒着他方才过于激烈情绪带来的负担。刚才那小子在车上的沉默和挣扎,在楼梯口的宣言……池凛无声地叹了口气。麻烦?林挽月是一桩,池砚那混不吝的性子更是一桩。但当爹的人……都得硬着头皮往下趟。
二楼主卧门外。
池砚轻轻关上侄女池玥的房门。小丫头在他安抚性的保证和硬塞给她的一块巧克力后,似乎没那么不安了,抱着小兔子躺回被窝,带着一点期待睡着了。
池砚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长长地呼出一口带着沉重气息的浊气。手机屏幕暗着。
小月亮……现在怎么样了?
几乎是心念所至。
掌心里的手机屏幕陡然亮起!极其微弱的光映亮了他骤然屏住呼吸的脸。
是一条新的信息。
他心念微动。
新信息。
发件人:【小月亮】
内容冷硬得如同坠落的冰棱:
【安眠药,两片。勿扰。】
七个字,一个多余的标点都没有。信息后面,附带着一张照片——一板被抠掉两颗药丸的安眠药包装特写,铝箔上两个空洞的凹痕触目惊心。
池砚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攫住,骤然沉入冰冷的深渊,又在下一秒被剧烈的恐慌提上半空!
安眠药?!她吃了?!
照片上那两个黑黢黢的坑洞,像两只眼睛瞪着他!她怎么会碰这种东西?!为了强制麻痹神经?为了躲开他?!或者更糟……为了让自己彻底“安静”?用这种方式宣告她的绝望和……彻底拒绝?
排山倒海的恐慌和尖锐的心痛瞬间席卷了他!在他看不到的黑暗角落,她对自己做了什么?!药物过量、副作用……
“操!”池砚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手机几乎被他捏碎!“林挽月!你他妈到底要我怎么样!”刚刚被她那句“月亮”点燃的、要把人捂热的滚烫决心,仿佛被这冰冷的药片瞬间冻裂!
他猛地站直身体,手指几乎要戳破屏幕拨回去!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僵住。
还能说什么?质问?哀求?
她的行动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所有冲动的火焰。
池砚捏着手机,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他抬起头,看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那扇象征着现实和责任的厚重大门。孤立无援的窒息感如影随形。
他最终颓然地靠回冰冷的墙壁,指尖在光滑屏幕上缓慢、沉重地滑动。光标在惨白的屏幕上艰难跳动,最终凝聚成干涩的几个字,发送:
【知道了。】
【好好睡。】
冰冷的回复,是他学着压抑汹涌的波涛,笨拙地退守界限,守着这片冰封的土地,如同守在废墟上固执的哨兵。
他不知道的是。
女生宿舍冰冷的洗手间里。
林挽月站在白炽灯刺眼的光下,镜子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眶泛着疲惫的红肿。一板缺了两粒的安眠药安静地躺在洗手台边缘。
她拿起塑料漱口杯,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柱冲击着杯壁,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她没有喝药,只是拧开冰冷的冷水开关,将水量开到最大。
然后,她没有丝毫犹豫,咬紧牙关,将自己纤细的手腕伸到了冰冷的水柱之下!
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钢针,瞬间扎透了皮肤!剧烈的疼痛让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但她没有退缩,只是紧闭双眼,死死咬着下唇,任由那冰冷的、带着剧痛的感官刺激像潮水般疯狂淹没每一寸神经!
太痛了!
皮肤下的血管似乎都要在冰水中爆裂!但这种极端的外在痛苦,正强行压制、驱赶着胸腔里那份更让她窒息的羞耻、绝望和……心口那被强行压制却依旧灼烧的混乱情绪!
很好!
身体的本能反应取代了心灵的重创!泪腺在剧烈的冷痛刺激下似乎被冻结了,流不出无用的液体。
几秒后,她猛地抽回手。
原本白皙的手腕瞬间变得通红一片,皮肤在冰冷的刺激下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紫色斑驳!剧烈的麻痛感顺着指尖一路窜到了肩膀!她扶着冰冷的洗手池边缘,大口大口地喘息,因痛苦而微微佝偻着身体,像一只被重伤后蜷缩的小兽。
镜子里的人,苍白如鬼,狼狈不堪,眼中却是一片被痛苦洗净后的、带着一丝解脱的麻木与决绝的冷漠。
冰水顺着她湿漉漉的指尖滴落到冰冷的地砖上。
嗒。
嗒。
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清晰得如同生命倒数的时钟。清晨六点半,北城一中的空气还裹挟着深秋的寒意。天色是灰蒙蒙的鸭蛋青,稀薄的光线勉强穿透云层,落在空荡冷清的操场和寂静的教学楼走廊上。
高二(1)班的教室大门紧闭,却隐约透出一股沉闷的低气压。值日的林挽月正在擦黑板。她动作机械,粉笔灰簌簌落下,沾染了她额前几缕碎发,和她此刻的神情一样灰白黯淡。她的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的、睡眠严重不足的青影。整个人像一枝被寒霜打蔫、即将折断的花茎,沉默地立在空旷的讲台前。
教室后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池砚斜挎着书包,迈步进来。他没有往常吊儿郎当的散漫,脸上罕见地没有一丝笑意,眉宇间凝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郁结和彻夜未眠的疲惫。目光穿过空旷的桌椅,几乎是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讲台上那个纤瘦僵硬、仿佛没有灵魂的背影。
他反手带上门,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教室里只剩下黑板擦划过板面的枯燥声响。
池砚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靠近纠缠,也没有开口。他沉默地把自己的书包甩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动作并不温柔,金属扣砸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但他没再弄出更大的动静,只是拉开椅子,直接坐下。双腿随意地往前一伸,手肘撑在桌面,十指交叉抵在唇前,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过教室的空气,稳稳地钉在林挽月的后颈上。
空气似乎凝固成了水泥。
林挽月擦黑板的手顿了顿,她能清晰感觉到身后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沉重、粘稠,带着审视和一种她无法解读的……沉闷的穿透力。这种无声的注视,比池砚平时那种明目张胆的嬉笑纠缠带来的压迫感更强,也更让人心慌。她攥紧了手里的湿抹布,冰冷的污水透过薄薄的布料沁入指尖,刺激着她敏感的神经。
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粉笔字迹在湿布下迅速模糊。黑板左上角一片白色的印迹需要用力擦拭。她咬着唇,强忍着来自手腕内侧那一片在冰冷水柱下泡出来的、钻心刺骨的酸痛感(那感觉一夜未消,反而更加鲜明),用力抬起左臂去够那块区域。
校服袖子随着手臂的上抬,自然地滑落下去一小截。
一瞬。
就是这一瞬的疏忽。
苍白纤细的手腕上,那圈明显区别于周围肌肤、异常刺眼的、呈不自然红紫和斑驳青色的伤痕,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讲台后方。
池砚的眼瞳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他一直死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这瞬间的暴露在他眼中不啻于一道惊雷!那红肿、淤青交错、带着破皮危险的痕迹,像是有人用冰冷的链条在她手腕上烙印了一圈!形状位置……和昨晚她回复信息前在冰冷水龙头下自虐的画面,在他脑海中轰然重合!
“操!”
一声压抑到极点、仿佛从胸膛深处撕裂出来的低吼炸响!池砚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迅猛得带倒了椅子!刺耳的金属摩擦地面的噪音尖锐地划破了教室的寂静!
巨大的声响吓得林挽月手一抖,湿抹布脱手掉落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她惊惶地转过身,对上了池砚那张瞬间铁青、双目赤红如择人而噬凶兽般的脸!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执拗和不甘,而是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暴烈戾气和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惊痛欲绝!
林挽月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下意识地用右手猛地捂住了左腕,像掩盖一个滔天的罪证!脚下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了冰冷坚硬的黑板上!
池砚根本没理会倒地的椅子和周遭的一切!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几步就冲到了讲台前!那股凶悍的气势如同实质的狂风,瞬间将林挽月单薄的身影笼罩!
“林挽月!!”他几乎是咆哮出声,声音因为极致压抑的狂怒和恐慌而扭曲撕裂,“你他妈手腕上那是什么?!说啊!!”
他双目充血,脖颈上的青筋都暴凸起来,巨大的惊恐和后怕如同海啸将他吞没!昨晚那张“安眠药”照片带来的冲击尚未完全消化,眼前这刺目的自残痕迹如同当头一棒!她没吃药?那她到底做了什么来让自己安静?是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更危险的方式来麻木自己?!为什么?!因为他吗?!
强烈的自责和狂暴的愤怒几乎要将他撕碎!他想抓住她的手,想立刻把她拖去医院,想用身体替她挡住所有伤害自己的冰冷!可他看着她被自己这凶神恶煞的样子逼得退无可退、紧紧贴在黑板前、脸色惨白如纸、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恐惧的样子时,伸出去的手又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不能碰。
他现在这个样子会吓坏她!他妈的只会让她躲得更深!
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感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那冲顶的暴怒,只留下沉重的、让他几乎窒息的疼痛!
教室门此时被从外面推开,几个来得早的同学诧异地探头。
“砚哥?”赵燃疑惑的声音响起。
池砚猛地扭头,那布满血丝、煞气逼人的眼神扫过去,几乎把门口几个同学吓得立刻噤声关门!
林挽月趁着池砚分神这千钧一发的瞬间,猛地推开他僵持在自己面前的胳膊,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兔子,弯下腰抓起地上的抹布,用一种快到狼狈的速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了讲台!她不敢回头,不敢去看池砚此刻的表情,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裂肋骨!
她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座位,用力把书包推进桌肚最里面,仿佛那是她最后的避难所。她死死地低着头,双手抱住脑袋,整个人缩在课桌投下的阴影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手腕上的冰冷刺痛还在,但此刻,被池砚那双盛满暴怒和痛楚的眼睛盯着的恐惧感,盖过了一切物理上的疼痛!她没料到会被他看到!她以为遮掩得很好……
教室后面。
池砚站在原地,像一尊骤然冷却的火山。他看着林挽月惊惶逃离的身影,看着她把自己缩进角落里的鸵鸟模样。满腔的暴戾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逝,只剩下被尖刀反复凌迟的钝痛和一种铺天盖地的茫然无力。他用力抹了一把脸,缓缓弯腰扶起被自己撞倒的椅子。动作僵硬而沉重。昨晚一整夜辗转难眠的画面和今早手腕上那片刺目的伤痕在他眼前反复交错重映。
为什么?
这条路为什么这么难?
另一座被巨大“孕育之墙”围起的“战场”。
池凛巨大的主卧。
窗帘厚重地紧闭着,隔绝了所有晨光。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薰的味道,像一朵朵无形的、带着魔力的蘑菇,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宁静气息。
池凛半靠在昂贵的床头软枕上,眉头微锁,呼吸比平日略重几分。巨大的孕肚在高档薄被下勾勒出沉稳庞大的丘峦形状,每一次不明显的起伏都似乎耗去他不少力气。
他一只手虚虚地搭在腹侧,无意识地、习惯性地轻轻揉按着那承受着巨大负担的腰腹连接处,另一只手拿着助理平板快速审阅着晨会的核心纪要。
睡眠不足带来的倦怠,以及腹中那个在清晨格外活跃的小家伙带来的沉重牵拉感,让他素来挺拔的肩背显出一丝细微的佝偻弧度。
沈予安坐在床边不远处的单人沙发里,身上穿着丝绸质地的晨袍,正在仔细阅读一份助理提前送来的家庭医生关于池凛孕晚期饮食和运动的报告。她秀气的眉毛紧紧拧起,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焦虑和不满意。
“不行!”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像一把锋利的小剪刀剪断了房间里的宁静。
“凛,你看王医生这周的运动建议太保守了!只是慢走半小时?怎么行?为了控制宝宝体型,预防肩难产,必须再增加一些安全的肌肉强化训练!我昨晚查了很多资料…”
她说着,拿起自己的平板,动作轻盈地坐到床边,身体自然地偎靠过去,将屏幕举到池凛眼前。
她的发丝带着清新的香气拂过池凛的颈侧,温热的气息也扑在他颊边。
“你看,这个欧洲专家的方案就很有逻辑,孕32周完全可以安全地……”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滑过,展示着她精心挑选的页面,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那是关乎整个世界的至高真理。
池凛的目光被迫从自己的平板移开,落到沈予安专注的侧脸上。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只为腹中胎儿存在的担忧和奉献光芒。这种目光,他熟悉无比,是构成他们这个看似完美孕期堡垒的重要基石。但此刻,他心底深处那根名为“疲惫”和“难以言说”的弦被轻轻拨弄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医生经验更丰富”、“王医生有她的考量”……或者仅仅是,“让我缓口气”。
但话未出口,沈予安的手指已经移到了他薄被覆盖着的巨大腹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轻轻拍抚了一下,如同在安抚一件绝世的易碎珍宝。
“小家伙刚才又动了,是吧?我知道你爸爸也累了。”她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但为了宝宝健康降生,爸爸妈妈都要再努力一点点,好不好?”她这话是对着肚子说的,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探照灯,牢牢锁住池凛的神情。
池凛沉默地看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深处,此刻只有那个尚未谋面的孩子和他承载着孩子的容器。而他本人作为个体的疲惫、工作上的压力、甚至……关于另一个房间里那个敏感女儿的模糊愧疚感,在她精心构建的这座“完美孕育”的堡垒里,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如同投入深海的一粒尘埃,激不起半点涟漪。
一股难以形容的沉甸甸的疲惫感席卷了他,比身体的酸痛感更沉重。他缓缓地、不易察觉地垂下眼睫,目光落回自己手中的平板。另一只覆在腹侧的手,却下意识地更用力地按压了一下那片酸痛的耻骨联合位置。腹中的孩子似乎被他这有些用力的动作惊扰,不满地蠕动了两下,带来一阵更加尖锐的牵扯痛。
池凛的眉峰拧得更紧,喉间溢出一声极低的、几不可闻的忍耐的闷哼。
“……好。”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无奈妥协。他不想在这个承载着她所有期望的清晨,打破这份她倾力营造的、不容许一丝瑕疵的“宁静”。
他疲惫地点了点头,合上了自己的平板屏幕,将注意力完全转向沈予安递过来的那份“更科学”的训练计划。
“这个动作,你看……”沈予安的声音立刻又鲜活了起来,带着胜利的温柔,指点着屏幕,再次将两人拉入了那个只有腹中胎儿是太阳的绝对中心世界。
窗外,天色依然灰蒙。主卧的门紧闭着,隔绝了楼下餐厅里,已经穿戴整齐、独自对着丰盛早餐却毫无胃口的池玥。小姑娘托着腮,大大的眼睛失神地看着面前摆放精致但毫无温度的早餐,像窗外那片寂静的晨光一样,安静而孤独。
走廊深处,某个房间门口传来沈予安特意压低了些许但依旧清晰兴奋的声音:
“凛,你看!宝宝又踢了!肯定也喜欢这个动作!”
房门紧闭。
如同坚不可摧的堡垒城墙。
冰冷的教室里。
林挽月强迫自己拿出课本,翻开书页。指尖因寒冷和用力微微颤抖。左手腕上传来的、被冷水灼伤过的冰冷痛感,混合着昨晚彻夜难眠的疲惫,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在全身游走。她能感觉到斜后方那道目光,不再像早晨那般锐利如火,变成了一种沉重的、带着伤痛质感的凝视。
像冰冷的网,无声收紧,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池砚,你究竟……想要什么?冰冷的教室里,死寂重新降临,却比之前的凝固更加沉重,带着余震后的粘稠硝烟味。林挽月像被彻底抽干了力气,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闭着眼。
世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左手腕上一**尖锐的刺痛,如同警报,提醒着她暴露在阳光下的狼狈不堪。
身后那道目光,不再是清晨初见时的无声凝视,也不是刚刚爆发时的暴烈愤怒,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灼伤感的刺痛,牢牢钉在她的背脊上,仿佛要将她钉穿在那片冰冷的耻辱柱上。
她咬紧了下唇,牙齿陷进柔软的唇瓣里,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这微小的刺痛和手腕上的痛楚交织,勉强压下了几乎夺眶而出的冰凉液体。不能哭。尤其是不能在他面前哭。那只会是更大、更无法挽回的溃败。
寂静被一阵粗粝的、压抑着巨大火气的翻书声打破。
哗啦!哗啦!
是池砚。
他没有坐下,依旧像一尊愤怒冷却后的火山石像杵在原地。他烦躁地抓起自己放在最后排桌上的物理书,书页被他翻得又急又狠,发出近乎撕裂的噪音。这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像野兽在焦躁地磨爪子。
林挽月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故意的。
用这种粗鲁的噪音宣告着他的存在,他的不满,他心底尚未散去的惊涛骇浪。
哗啦!又是一声极其用力的甩页。
巨大的声响震得林挽月耳朵嗡嗡作响,同时也像踩断了她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
“够了!”一声压抑到极点、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嘶哑低喝骤然响起!
林挽月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那双乌沉沉的眼睛像是燃尽了所有情绪的死灰,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裂开的决绝!她没有看池砚,目光直接射向自己刚被整理好、又被身后那巨大噪音干扰而心神巨震的桌面!一股从未有过的、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破釜沉舟的绝望感和无处宣泄的愤怒猛地顶了上来!
她猛地伸手抓住自己桌上摊开的英语笔记本,厚厚的一叠!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
狠狠地、不管不顾地向身后池砚的方向摔了过去!
“拿着你的东西!!滚!!!!”
嘶哑破碎的尖叫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凄厉,如同冰层终于承受不住重压而碎裂的嘶鸣!
白色的笔记本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书页在离心力作用下哗啦啦散开飞溅,如同一只被射杀的绝望白鸽!目标直指那还在制造噪音的源头!
教室里所有能喘气的都瞬间窒息了!
哗啦——嗤——
笔记本不偏不倚,擦着池砚撑在桌子边缘的手肘外侧飞过(她终究是没有对准他),然后沉重地砸落在他前方几步远的地板上!散了架的内页和破碎的硬壳封面狼狈地摊开一地,像一片废墟。
时间彻底凝固。
池砚翻书的动作像被按下了永久暂停键。他僵硬地转过头,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摊摔碎在自己脚边的笔记本废墟。那本是他给她带的,崭新厚实,她曾经一笔一划在封面上端端正正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林挽月。
而现在,“林挽月”三个字,正四分五裂地躺在他脚边的水泥地上。
那摔碎的,不只是笔记本。
池砚感觉一股寒气,比昨晚池凛那声“住手”还要冰冷的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看向讲台下那个此刻也正扭头死死瞪着自己、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只剩下一片赤红和决绝废墟的女孩。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惨烈味道的轻笑,从池砚喉咙里挤出来。他看着那双盛满了“再无瓜葛”般狠绝的眼睛,心脏像是被那摔碎的本子棱角狠狠剜走了一块,空落落地疼着,泛着血沫子。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开了口,声音嘶哑,像是金属摩擦在铁锈上:
“……行。” 一个字,千斤重。
他不再看她。弯下腰,沉默地、动作有些迟缓地开始收拾脚边那片狼藉。一片一片,捡起那散落的内页,上面有她娟秀的笔记;捡起那破碎的封面,那上面“林挽月”的碎片还在他手里,冰凉的。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脸上甚至没有多少表情,仿佛在完成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任务。但这种沉默、这种机械的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惊胆寒!
林挽月看着他弯腰拾捡的样子,看着他拿着那本破碎残骸的封面走向后面垃圾桶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她刚才做了什么?把他给的,承载着她自己名字的尊严,摔了!还让他亲手去捡!
—————
“喜欢你是我的选择,但让你疼,就是我无能。这笔账,老子认了。但这仗,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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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砚“嘭”的一声将垃圾精准地丢进后排的垃圾桶,发出的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口。他沉默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这次,他拉过椅子,坐下了。没有再翻书,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他双手抱臂,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双腿随意地支着,头微仰,闭上了眼睛。脸上是浓重的、彻夜未眠的疲惫和一种心灰意懒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了。
他累了。
真的累了。
教室里重新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令人心慌的死寂。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和风声。那几个早到的同学大气不敢出,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
林挽月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手腕上的刺痛提醒着她方才的失控,但一种更深的、灭顶般的冰冷绝望和悔恨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
她僵硬地转回头,视线空洞地盯着桌面摊开的课本,上面的字母在她眼前扭曲、跳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胸膛里翻搅得厉害,胃里一阵阵地反酸、恶心。被当众撕开伤疤的羞辱,无法逃脱的命运枷锁,还有刚才亲手摧毁一切的慌乱……所有的负面情绪如同汹涌的海啸,几乎要将她拖入黑暗的深渊。
她猛地捂住嘴,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强压下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而就在这片混乱的、充斥着无声硝烟的死寂教室里。
谁也没有注意到。
靠近教室后门处,那个属于池玥的小姨——池凛妻子沈予安最小的妹妹沈蔓——的位置上。一个粉蓝色的、印着小兔子图案的保温杯,瓶身外裹着厚厚的隔热水杯套,正被一只小手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往前推着。
目标,正是讲台方向,那个独自沉浸在痛苦与自我厌弃漩涡中的纤细身影。
保温杯的杯盖上,贴着一个同样印着小兔子的便利贴。上面用稚嫩却努力工整的铅笔字写着:
【小婶婶,热牛奶,暖手。】
字写得很慢很认真,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
小小的保温杯在冰冷的桌面上静默地滑动。
无声地,笨拙地,努力地——
试图靠近那轮碎裂的、冰封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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