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家的回廊九曲八转,每条巷子每道门都似曾相识。杨静煦默默记着路,却在第三个转角又见到一片几乎一模一样的紫竹后,终于放弃了。这宅邸幽深,布局远比长秋监复杂得多。
赵刃娘似有所觉,脚步稍缓:“书阁在东院僻静处,娘子请随我来。”
推开书阁的雕花门,扬起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室内狼藉不堪,书架倾倒,典籍散落一地,窗棂也断了两根。显然昨夜官兵搜查时,并未放过此处。
杨静煦却松了口气:“有瓦遮头,甚好。”
赵刃娘扶她到唯一完好的坐榻上歇下,很快取来清水和铜镜。杨静煦仔细洗去脸上的胭脂花黄,露出原本的容貌。她的骨相极好,额头饱满,鼻梁挺直,是画师最爱的雍容样貌。只是十多年的幽禁让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唇色也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凤眼依然保持着皇族特有的上扬弧度,眼下的青影又让她平添几分脆弱。
赵刃娘见她梳洗完毕,便挽起袖子开始收拾。
她先扶正歪斜的书架,将散落的典籍码放整齐。破损的窗棂需要修补,只见她取出随身匕首,从废弃的桌案上削下几根木条,动作利落地将窗棂重新固定。
赵刃娘收拾完楼下,转身上了二楼。杨静煦独坐在楼下,只闻楼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间或有木头相碰的轻响。赵刃娘几进几出,时而端着铜盆清水,时而抱着素布被褥,自始至终默不作声地忙着。
杨静煦心里起了好奇,趁她再度出去,独自踏上二楼。
原来二楼东侧本就有间书房,现在添了些装饰,倒有些女儿闺房的样子了。靠墙设着一张不大的床榻,昨夜那领青狐裘齐齐整整搭在凭几上。榻边放着一摞折好的细布衣衫,尽是素净颜色。床榻前摆着书桌,桌上备着油灯、火折。临窗的案几上搁着铜镜、木梳,旁侧立着一架六曲屏风。四处都擦拭得洁净,不见半点尘垢。
正打量时,赵刃娘提着清水与食盒上来。“都是从灶房寻来的,”她将东西搁在案几边,“虞家为婚事备下不少食材。”
她指着窗外:“住二楼可远离潮湿,且若有人靠近,也能早些察觉。”
赵刃娘从怀中取出一枚黄杨木哨。那哨子雕作雀鸟模样,每片羽毛都刻得清晰可辨,鸟喙处开着小巧的哨孔,她将木哨放在杨静煦掌心:“这是我雕的小物件,声能传远,如遇见危险便吹响,我若在左近,必然赶来。”
“你要走?”
见赵刃娘将一切安置妥当,那利落的样子像是要一去不返,杨静煦的心不由得紧绷起来。
“午后开市,铺面需得有人照应。”赵刃娘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娘子且安心歇息,此处暂且安稳。”
“安稳?”杨静煦看向窗外狼藉的庭院,嗓音里带着一丝未曾察觉的轻颤,“昨夜之前,这里何尝不‘安稳’?”
赵刃娘顺着杨静煦的目光看过去,思索一会儿,她转过头看着杨静煦,脸上那种疏离神色悄然融化,浮出一抹极浅却真实的柔和笑意。“正因世事瞬息万变,才更要学会在废墟里如常度日。”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像一句承诺,“放心,市集的鼓声一响,我便回来了。”
“你……”杨静煦迎上她的目光,那句盘旋在心底的话终于脱口而出,“你真的会回来吗?”
“会。”
一字千钧,毫无犹疑。
杨静煦凝视那双眼睛,试图找寻一丝伪饰痕迹。然而她失败了。那对眸子清冽如融雪深潭,澄澈见底,漾着令人心折的坦荡微光。最终是她自己先移开视线,生怕再看下去,未得答案,反要沉溺于那片碧色温柔中。
心绪翻涌间,她下意识探入袖中,取出那包贴身藏着的樱桃饴糖。展开包裹,素白指尖托着一点还带有体温的殷红,递过去:“这是尚食局所制的饴糖,坊曲间可能不易寻到,你尝尝。”
赵刃娘目光在糖粒与对方泛红的面颊流转,眼底笑意深了几分。她坦然接过,毫不犹豫地将艳色糖粒含入口中。入口是甜,然后是带樱桃香气的果酸,那是她素来不贪恋,此刻却觉甘之如饴的滋味。
“很甜。”她轻声说,如同陈述要事。
赵刃娘离开了。
那抹干脆利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屋内霎时空寂下来。杨静煦独立窗前,望着空荡的院门,指间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黏腻。
她竟真的吃了。
这个认知,比赵刃娘那句斩钉截铁的“会”,更让杨静煦心口发胀。那颗樱桃饴是她慌乱中唯一的甜,也是她孤注一掷的试探。赵刃娘却连一丝犹豫都无,这样直接的行动比无数言语更有说服力。
她强迫自己转身,不再望向那空无一人的庭院。
目光落在这间临时栖身的书阁。昨日她还是待嫁新娘,今日却成了无家可归的弃妇。而身边唯一的椅仗,竟是这个身份莫测、心思难辨的女子。
“倚仗,依仗……”杨静煦于心中默念,只觉荒谬。
她走到书案前坐下,指尖抚过冰凉的木纹,思绪在混沌中逐渐清明。
皇帝将这件前朝遗物赐予虞家,原是存着赏玩与敲打的双重心思。如今虞家碍了眼,便连物带匣一并砸碎,倒是那人一贯的刻薄残忍。此刻还能安然坐在这里,不过是帝王心术里那点表演性的宽仁,是做给旁人看的姿态。
至于赵刃娘,她的身份绝非自称的那般简单。一个寻常部曲,不该有那般利落的身手,也不该在巨变面前如此镇定。她护着这件残物,却让人看不透用意,既不像忠心护主,也不像另有所图。这层看不透的迷雾,比明确的敌意更让人不安。
想到敌意,昨日那个紫衣文官的身影蓦地浮现。年纪轻轻便能紫袍玉带,身份定然不凡。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看向自己的时候藏着审视猎物的锐利,那不是寻常官吏该有的眼神,倒像是……鹰犬。
虞家上下甚至左近亲朋都被一并收监,前途未卜,凶多吉少。而长秋监虽有叔父堂兄,却只是一座回不去的监狱。至于其他故旧亲朋,且不说他们多年来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只说她自幼被囚,十数年不见,只怕相见也不相识。更何况自己既是前太子的血脉,而今又是逆臣虞氏的新妇,这样复杂敏感的身份又有何人敢来沾染。
她被困在这一方废宅中,四顾茫然,往后的每条路都透着杀机,每个方向都可能粉身碎骨。她在锦绣繁华中出生,在刀光火影中长大,十六年的人生,却走到了无处可去的境地。
窗外传来隐约的市井喧哗,提醒着这世间尚有寻常生活。困意渐渐袭来,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至少今日,还有人会回来找她。
杨静煦伏在案上,被猝然拉进梦中。
春日的柳絮如细雪般飘扬,年幼的小静煦穿着红色半臂、鹅黄纱裙,高举着纸鸢,欢快地跑过东宫的水榭。她的裙裾在风中翻飞,宛若衔着蜜露的蝴蝶,甜软的笑意漫遍宫苑。
稍长几岁的赵刃娘紧随其后,穿着宫女常用的间色衣衫,步履轻盈地踏过石板,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阿刃真慢!”小静煦回头嗔道,圆润的脸颊因奔跑泛着红晕。脚下忽然一滑。就在她要摔倒的瞬间,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
“抓到了。”小刃娘轻声说,气息平稳。
小静煦笑着将纸鸢的线轴塞进她怀里,转身又要跑开。
赵刃娘把她拥在怀里,两个孩子一起坐在石阶上,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木雕的哨子,原木的纹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个给你。”她将哨子递过来,声音很轻,“找不到我的时候就吹它。”
小静煦好奇地接过哨子,指尖触到粗糙的刻痕,她忍不住立刻放在嘴边吹响。就在这时,满园的柳絮突然静止在空中,连池中的锦鲤也定格在跃出水面的瞬间。赵刃娘下意识地将她护在身后,警觉地从怀中掏出一把精致的鎏金匕首。
“公主莫怕,我会护着你!”
火光照亮了静止的时光。杨静煦睁开眼,发现方才的东宫水榭不过是南柯一梦。赵刃娘坐在桌案对面,手中拿着一盏点亮的油灯,火气氤氲在她脸上,那面容与梦中人完全重合。
“阿刃。”
杨静煦睡眼惺忪,还没有从梦中完全醒来。
“我好累啊,要睡一会儿,等我醒了你再陪我放纸鸢。”她抬起头嘟哝着,声音软软的,像是在撒娇。
“娘子,”谢刃娘将油灯放在桌上,伸手托住杨静煦再度垂下的脸,“先用些吃食,吃完到榻上睡。”
语调疏离的一声娘子,脸颊上冰冷的触感,让杨静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完全从梦中醒来。她用发麻的胳膊撑起身子,环视着这间陌生的书房,昨夜的记忆瞬间弥漫开来,她脸上血色渐退,后背却挺得更直了。
远处暮鼓声一浪又一浪袭来,日光已尽,书阁全靠一盏油灯照亮。
“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赵刃娘从怀里掏出一包用芭蕉叶裹着的食物,“这是南市东头武家阿孃做的黍米糕,我见娘子爱吃甜食,就买了些回来。”
芭蕉叶展开,甜香弥漫。黄澄澄的米糕上点缀着红枣,整齐排列。
杨静煦拈起一块,触手温软。她小口吃着,甜意在唇齿间化开。
暖意从喉间蔓延到四肢,连带着书阁的阴冷都散去几分。她望着剩下的米糕,忽然觉得前路似乎也不那么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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