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神色未改，无视了安终晏的问话。
“既来之，则安之。一切按照规矩办事，莫多问，莫多看，老老实实不惹事端，至少能苟延残喘活下去。”女人平静的声音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她。
不知为何，安终晏总觉得女人与她母亲有几分相像，不是流于外表的相似，而是内核的相同。她们都是一样的坚强，包容，是肉中筋，体中骨，是能为身边人支撑起一片天的支柱。
在她身边，安终晏躁动的心都静了大半。
女人点头，示意他们随她而来，“我名叫巧晓。勉强算是这里管事的人，若是被人欺负，只管告诉我，我自有办法。”
巧晓带他们走到角落一处煤堆旁，那里立着一个黝黑的独轮推车。“今晚看管炉子的任务就交于你们。看见最中间的炉子了吗？这里房屋供热，烧水做饭全靠它，如果炉子熄灭，我们都得冻死，明白吗？”
炉子就在人群最中央。黑乎乎的由几块铁拼凑而成烟囱歪歪扭扭地指着天，炉子下方几条半埋在地里的管子，蜿蜒着通向各处茅草房。
巧晓：“屋子是五人一栋，里面没有床，但有茅草能垫着。你可以跟我去和其他妇人挤着睡，也可以跟你的同伴们挤一栋。每日，我们会被带进山洞干活，晚上才能回来。吃食一般是干饼或窝头，需要抢，不然吃不到。大致就是这些情况，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除了安终晏，剩下两人听得直皱眉头。
纪初云：“这是什么地方？连被朝廷发派至边疆干苦力的囚徒待遇都比这好上百倍。”
巧晓被纪初云的话逗笑了，“不过一处私矿里的耗材罢了，怎么能妄想跟朝廷囚犯比待遇。看你们穿着打扮不俗，应当是被人拐卖至此？”
千岁愁眉苦脸：“差不多。”
巧晓怜悯地看着他们，“可怜啊，沦落至这样的人间炼狱。以前也有几个被卖到这里的年轻人，死的死，疯的疯，残的残，不过半年全都命丧于此。”
纪初云趁热打铁，问道：“如此猖狂，为何迟迟无人追查？”
巧晓没直接回答，弯腰将独轮车往千岁手边一推，又扯过块黑黢黢的粗布，往里头沉甸甸地装了一堆煤，放于车上：“先去给炉子添煤。” 她抬手指了指人群尽头那座吞吐着灰烟的炉子，“至于别的，等你们能熬过今晚再说。”
纪初云朝安终晏递了个眼色，便与千岁一同离开了。
巧晓拉过安终晏，往煤堆后面躲了躲。确定无人偷看，一直云淡风轻的女人瞬间红了眼，哽咽着低声问道，“巧箐她现在过得如何？身子是否健康？可有什么朋友没有？”
安终晏取出随身携带的帕子递给她，用同样小的声音说道：“很精神，每天都往衙门跑，叫他们来此剿匪，人缘也不错，整个镇子就没人不知道她。”
巧晓苦笑道：“这个傻丫头，好不容易跑出去，结果尽做些无用的事。”
安终晏透过毛竹围栏的缝隙向外看，另一边也有着一样茅草屋和围栏，“这围栏是一直都有的吗？”她问。
巧晓摇摇头，“是箐儿逃走后他们安的。”
店小二给安终晏转述过巧箐曾说过的话，其中一句说的是“村子相隔不远，但无人敢出村做生意”，想必指的就是没安围栏时的情景。
“她不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安终晏突然开口，“她似乎认为自己住在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村庄，只不过碰巧周围土匪很多罢了。”
巧晓用手帕擦净脸上泪珠，又恢复成原先沉静地模样，只是眼睛比原先更亮了，嘴角也若有似无地勾着，“她那时不过三岁，我怎么可能把实情告诉她。日子太苦了，我不舍得让她过早看清这残酷的现实。”
这是一个母亲的选择，安终晏自知自己没资格多说什么，便点点头，又问：“那巧箐是如何逃走的？”
“三年后，我意外在山上遇见了个好心人，他把箐儿带了出去，事后又接连救出过几个小孩，然后围栏就围上了。”巧晓目露忧伤，手轻拍胸口，“我本以为她早就……”
安终晏微眯双眼：“那个好心人是不是叫周松清？”
巧晓拍着胸口的手一顿，双眼略微睁大：“你…… 知道这个名字？”
“他疯了，现如今在临淮镇里乱转。”
巧晓并不意外，只是缓缓垂下眼睑，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他是在这被折磨疯的。他们把他吊在门口，当着他的面虐杀他的妻女，来惩罚他八年前的出手相助。”
“两年前？”
巧晓点点头，“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找到他的。”
如何找到的？答案显而易见，安终晏耳边响起昨晚纪初云说过的话，“当初抓捕宿虎，父亲还派人在他家附近盯了许久”。况且周松清能冒险几次救人，怎么可能因为一个竹子围栏就不再继续？恐怕背后之因远不止于此。
安终晏：“八年前……你们是为何会到这样一个地方？”
巧晓脸瞬间变得铁青，“我的夫君，箐儿的父亲，他把我们卖到这里，想用得来的钱去弥补生意的亏损。”
“倒是和巧箐说的不一样。”
“我能怎么办呢？直接告诉她，她最崇拜的父亲头一回带她出远门，是因为将她看作孤注一掷，能助他翻身的货物？”巧晓沉默起身，“如果是现在的我，我会毫不犹豫告诉她所有事情。可那时我也才不过十几岁，我的梦碎了，不愿我的女儿也像我一样。”
有人呼喊着巧晓的名字，她应了一声离开了。她的后背高大壮实，那是多年苦力磨练下的痕迹，像房中立柱，沉默地承重，从不见弯折。
夜深人静。安终晏三人紧挨炉子凑合休息。天为被，地为床，实在是难以睡得安稳。时不时就有人醒来，实在是无事可做，便往炉子里丢些煤，接着闭眼强迫自己睡去。他们身子边放着巧晓给的干活穿的衣服，老旧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千岁本来打算当枕头勉强用一用，结果被熏得差点吐出来。
月亮爬到天空中央的时候，安终晏又醒了。她来来回回在炉子和围栏之间跑了几趟，虽动静不大，但另外两人睡得实在不安稳，干脆也睁开眼，看她忙活。
最后一趟完毕，安终晏坐在地上，向两手哈气，“十二个人，楼里可能还有，等白天再数。这里有一个矿洞，摆放在地上的工具也都是用于挖矿的。还有我在一个箱子上找到了这个标志。”
她用碳渣在地上画了一朵花，正是曾在黑衣人身上找到的标志。
“你确定？”
安终晏斜了一眼纪初云，道：“要是不信就自己去看，不去就少说两句。”
“这帮人怎么阴魂不散的。”千岁小声骂道。
“纪初云有一点说得对。这件事可能真和千机阁有点关系。”安终晏朝他点点下巴，“我就不相信千机阁当年会没发现矿洞。如果发现了，他们为什么不上报朝廷，或者，”她话锋一转，紧盯着纪初云，“他们其实上报了。”
纪初云坦荡荡地与她对视，“你还是认为这些事和朝廷有关？”
“不，我的意思是有人隐瞒了这个消息。”
纪初云来了兴趣，问道：“你认为会是谁？”
安终晏一字一句，念出一个名字来：“张眠之。”
她有意观察纪初云的表情，果然，念出名字的瞬间，纪初云再次沉了脸。
“他带自家手下驻扎于此，同时作为少数能直接面见皇帝的人。看见矿的人会是他，选择隐瞒的人也依旧是他。”
纪初云嗤笑道：“你对他的期望过于高了。他其实是一个连手下都管不住的人。就算看见矿又如何？下属随意说几句，他恐怕就放弃上报了。”
安终晏唇边笑意温淡，“你对他怨气很重，讲讲原因？”
千岁探头而望，一双乌黑的眼睛在纪初云脸上转来转去，显然也被勾起了十足的好奇。
纪初云没有回答，只闭了眼，往炉边一缩，寻了个更暖和的角落，蜷着身子续者那未完的觉。
安终晏也不再搭理他，转而望向千岁，眼底笑意几乎快要漫出来，语气里带了几分促狭：“被当成护卫的滋味如何？”
千岁疯狂摆手，一脸委屈：“一点也不好受！疼死我了。”
他说着便抬起胳膊往眼前凑，小心翼翼地揉着被撞到的地方，眉头拧成个疙瘩，“感觉已经肿起来了。”
安终晏正欲开点玩笑，纪初云突然开口，止住两人对话，“早些睡吧，大概率明天会挖矿，多存些体力。”
“扫兴。”安终晏嘟囔一句，重新躺下。
千岁也悻悻地缩回角落，往炉内里添了几块碳，碳烧的通红，映得他脸上也红彤彤的。他瞅瞅一动不动的纪初云，又看看平稳呼吸的安终晏，终究没敢再出声，只是拢了拢身上衣服，重新蜷成个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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