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终晏和千岁跟着纪初云闷头在林中穿梭，绕了一座又一座山，过了几条看似一模一样的小路，天光从最初的尘灰，一点点被墨色晕染，最后与头顶交错的枝干融成了沉沉的剪影，只有几颗疏星在枝桠缝隙里漏下微不足道的光。
纪初云在一处快一人高的黑影旁停了下来，背影僵直，分辨不出情绪。“这便是过去千机阁旧址。”他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器里挤出来，带着几分沙哑，在寂静的林间荡开，惊起树梢几只夜鸟，扑棱棱地钻进更深的黑暗里。
安终晏眯眼望去，那黑影原是半截木墙，墙身早已折断，上面覆盖一层薄雪，墙根处积着厚厚的腐叶，连积雪都未能将其全部盖住，踩在上面软绵绵的，毫无实感。
千岁隐约看见断墙后藏着一片更大的废墟，残垣断壁东倒西歪，在夜色里拼出张牙舞爪的轮廓，风穿过墙洞呜呜作响，像是有无数冤魂在暗处低泣，令人后颈发麻。地上随意丢弃或插着腐烂的木头，生锈的铁器，往里走几步还能看到几个保存完好的茅草小屋。
他对那几个小屋起了兴趣，简单给安终晏说了一声，便提步朝那边走去。安终晏望着少年的背影，又看了眼身旁的纪初云。男人仍站在原地，盯着眼前的废墟，表情冷峻。
“我们猜错了，这里并没有人。”周围的环境让安终晏不由自主地悄悄说话，仿佛不如此，就会吵醒什么可怕的东西，“至少在这里千机阁并不存在。”
纪初云转过身，表情柔和许多，“我刚刚太过冲动。大冬天的，害得你们困在这荒郊野外，唉。”
他迟疑着，几近耳语般，轻声说道：“我，我希望，以后再像今日这般冲动，你能拉我一把。”
“怎么拉？”
“唤我声初云便好。”
“哦。”
安终晏之前喜欢喊他初云，是为了看纪初风又羞又气的窘迫表情，如今他主动要她这么称呼，反倒叫她失了兴趣。
黑暗中，纪初云并不知道身边人的小心思，他踌躇许久，再次开口。“能给我讲讲往事吗？我们俩的往事。”
“确定要聊过去？”安终晏清了清嗓，像是报菜名般一口气说道,“你说要送我一只宠物，要带我去昌德城外的秘密基地，说要让我认识你的哥哥……还有好多好多，只聊一夜怕是聊不完。”
她没说假话，纪初云确实跟她许下不少承诺，只不过她没说全。纪初云说他要送一只宠物交给她和纪初风养，城外的秘密基地指的是纪初风被父亲训斥后一个人经常待的地方……他们两个像是纪初风的迷妹迷弟，美滋滋地规划着以后跟偶像的美好回忆。殊不知乐极生悲，最后都成了扎进心里的刺。
纪初风哑然，心里中悲喜交加，难受自己以前并未多关注弟弟，同时又高兴他身边还有人陪他。
他面上动容，不曾隐藏。安终晏能猜出他心中所想，她突然想说些什么，将他仅有一点快乐击溃。
“其实最遗憾的，是没能见到你的哥哥，纪初风。”安终晏放柔语气，“我一直想谢谢他。”
用余光也能注意到身边人刹那间的茫然无措，安终晏很满意。一句话足矣，他会暗自琢磨苦恼许久，在这期间，她不会给纪初风问的机会。
“千岁呢？他怎么还不回来？”安终晏装作是突然发现千岁消失一样，“他说要去看那些茅草屋。”
纪初风将所有疑问咽回肚里，又给自己披上名为“纪初云”的伪装，“我们去看看。”
但千岁确实不见了，这是安终晏没想到的。将四个茅草屋都搜寻一遍后，两人站在一片狼藉的院中，气氛沉重起来。
“他没发出一点声音。”安终晏声音里难得出现一丝恐惧，“这地方不会有鬼吧。”
“没有鬼，只有人。”不是纪初云的声音，更轻佻，令人不适。
安终晏握住刀柄，表面却装作怯懦的样子，躲在纪初云身后，战战兢兢地向声源处望去。皮靴踩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个男人从黑暗处走出，慢悠悠地点燃手中马灯。象征温暖的微弱橙光亮起，安终晏终于看清男人模样。
她记得这个人，在大漠，他站在角落里，和其他人一样，欢笑，大叫。封存了十二年的恨意喷涌而出，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恨意汹涌，反倒让她冷静下来，于是她松开了刀，两只手死死抓住纪初云的袖子。
“你们是谁？”安终晏缩着脖子，颤着声问。
“反正不是鬼，小美人。”那人吊儿郎当地剔着牙，马灯在手里晃悠，橙黄的光忽明忽暗地扫过安终晏发白的脸，“两个小可怜，你们真该找个更靠谱的护卫。”
他往后伸手，揪出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可怜虫。千岁四肢被粗绳缠得严严实实，嘴里塞了碎布，一脸尴尬地朝他俩眨眨眼。
“吓着了？”男人嘿嘿一笑，摆摆手，不知从哪里又窜出两个男人，“啧，去告诉当家的，又来了三个伕役，这回有个女的。”
安终晏几乎快把半张脸贴在纪初云背后，躲避着男人直勾勾的眼神，她害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忍不住马上杀了他。
他们被粗鲁地赶到一辆老旧马车上。车板是拼接的，缝隙里嵌着干硬的泥块，边缘处磨得发亮，显然常年被人踩踏。千岁被其中一个男人像扔麻袋似的甩上车，“咚”一声撞在安终晏腿边。
“老实点！”车下传来呵斥声，随即“哐当”一声，车厢门被粗铁锁扣上，隔绝了外面的微光。
等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咯噔咯噔”的颠簸声，安终晏才缓缓抬头。车厢里漆黑一片，只有从木板缝隙里漏进几缕微弱的光，勉强能看清纪初云正靠在车壁上，眉头紧蹙，千岁在自己脚边挪动着，被捂住的嘴不停 “呜呜” 响着。
“别乱叫。”安终晏用脚尖点了点千岁，“趁没人打搅，好好反思反思，怎么就被人悄无声息地抓了。”
纪初云：“羊入虎口，早该出手的。”
安终晏突然语调欢快起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来都来了，总得看个明白。”
话音刚落，马车忽然急刹，三人都往前扑了扑。千岁撞在车壁上，再次发出一声 “咚” 的闷响，随即外面传来粗嘎的笑声：“到地方了，把这批货卸下来！”
车锁 “咔嗒” 被拧开，火把的光刺得他们眼睛生疼。安终晏看见两个举着火把的男人站在车下，脸上沾着黑灰，眼神像打量牲口似的扫过来。“动作快点！” 其中一人用脚踹了踹车厢板，“当家的等着清点人数呢，耽误了时辰，小心扒了你们的皮！”
安终晏跟在纪初云身后下了马车，千岁被另一人割断身上绳索，扯出嘴里碎布，随即推搡下去。
安终晏打量周围环境。连绵的窝棚，是用破布和茅草搭成的，边角处结着层薄霜，在火光下泛着冷白的光。窝棚间的空地上，不少手持鞭子的壮汉围坐于火堆旁，此刻都在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
“搜身。”
“搜什么身。”将他们抓来的男人从马车上跳下来，“这两个细皮嫩肉的还能带什么武器不成？”
“哪另一个呢？”
“搜过了。”他将千岁的剑扔过去，“放在老地方就成。对了，当家的怎么说？”
“没回来呢，就按当家的嘱咐过的，先将他们关在竹楼里。”
男人可惜地咂咂嘴，眼神再次将安终晏从头到脚溜了一遍，像屠夫打量待宰的羔羊。安终晏地低下头，装作害怕的样子。
“那就去竹楼吧。”男人说。
所谓竹楼，是指一个被用围栏圈住的小村落。围栏是用碗口粗的毛竹拼接而成，十几间茅草屋东倒西歪地杵着，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墙缝里塞着朝天翘起的干草。一群身穿粗布短打的人靠在一起，见他们被押进来，都停下手里的活，用麻木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他们。安终晏看见一老妪怀里抱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孩子的脸贴在她枯槁的手上，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老妪的眼神同样空洞，见他们进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死气沉沉，毫无活力，是安终晏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等负责押送他们的人走了。一道坚毅的女声骤然响起，“这里很久没有外人来了，不管怎样，欢迎光临。”
一个壮实的女人从人群中站起。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肌肉线条在火把余光里绷得紧紧的，像是块被反复捶打的精铁。女人的眼睛与其他人完全不同，太亮了，像藏着两簇火，扫过来时带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她往那一站就能叫人看出她是这里的主心骨。
安终晏凑近女人身边。她见过这张脸，不过是更年轻的版本。
“您知道巧箐吗？”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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