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在哪里?
颢珍珠还没有想好。
她方才准备在敕书楼小憩一会儿,哪里藏着圣旨和经书,里面又空又大,可是一到夜里那里就变得阴冷渗人,她有些怕。
颢珍珠稍微思考了一会儿,道:“还没定下,我的院子让给了十几个阿姊住,再加上刘氏母女和老阿婆,不知道还能不能住下我。等会儿我再去看看,若还有空位置便挤一挤。”
虚云的眉头因为这句挤一挤微微蹙起,他的视线落在她沾染灰尘的裙摆上,睫毛缓慢地眨动,似乎在那块脏污上费力地刮擦。
他抬起眼睛,视线紧锁着她的脸,眼中蕴起一片若有似无的水光:“隔壁还剩一个小隔间,女施主不如宿在这里。”
颢珍珠摇摇头:“我见阿姊们神色都不好,而且闹事的那帮人看起来也不安分,我还是住在后院吧,若有什么事也好及时照应。”
虚云立刻道:“那我也去后院住,亦可以帮忙。”
颢珍珠想也没想便拒绝他:“虚云法师,你的手还受着伤呢!就住在这里吧,免得别人撞到你影响骨头恢复。”
虚云无言,眼尾气恼地下垂。
颢珍珠认认真真地给他涂药,按摩至完全吸收,包扎的时候发现扎带没有了,她四处看了看,最后视线停在自己的裙摆上。
裙摆的布料有好几层,里层很干净,她干脆地用雁翎刀割下一截裙摆里衬,扯成长条给他包扎,最后还系了一个蝴蝶结。
看起来还不错。
她弄完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身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叮嘱他:“记得不要提重物,不要沾水哦。”
虚云应下。
颢珍珠突然想起来什么,道:“虚云法师,你觉不觉得他们有些奇怪,明明带着伤却躲躲藏藏,行为也很反常,浑身紧绷,问什么都闭口不言。”
按理说,流民因为恐惧一定会拼命诉苦,反复祈祷叛军快走。可是他们看起来并不十分在意叛军什么时候来攻城,他们的求生意志似乎只在眼前,并不在未来。
虚云没回,她又歪着头想了想,叹道:“他们一定是受了很多苦才会这样紧张局促,虚云法师,晚上你给大家诵经安神好不好?”
那些刚从死牢里放出来的囚徒,乍见天光,战战兢兢,怎能不怕?
小小女郎,从小被护在温室里,太过单纯,她根本想象不到人心极恶,只道是奇怪。
虚云未发一言。
颢珍珠疑惑地回头看他。
虚云抬起睫毛,笑容温润如玉:“好。”
“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大家!”她提起药箱转身就走,像握不住的风,毫不留恋。
虚云强装笑意的眼睛彻底沉下来,原本弯弯的水润眸子里瞬间盛满愤怒的阴翳。
她竟然愿意与那些死囚犯睡在一处,挤一挤......挤一挤!
那些肮脏的卑贱之躯会比他更先触碰她,将她的裙摆弄脏弄乱,沾满恶臭的污垢。
可她毫不在意,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恶!什么是肮脏卑贱!她竟然满心想的只是如何帮他们活下去!
那些人本就不配活在这世上,是他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他们就该像斗兽场上的畜生那样互相撕咬,老老实实地做将小珍珠推向他的棋子,这才是他们活着的唯一意义。
他的小珍珠拥有始乱终弃的本领,却没有识人的本事,她天真得可恨,她将所有人都往好处想,对谁都掏心掏肺。
颢元魁到底是怎么养女儿的!
虚云轻轻抚摸手上扎着的衣带,明亮的嫩黄色布料,柔软轻薄,它曾是她裙摆上的一部分,跟随着她的脚踝,带着她的味道,摇摆过无数次的小小布料,它与她的亲密程度,他甚至比不过万一。
他愤怒地扯掉它,露出涂满药膏的手背。
任何人,任何东西,都不能抢走他的小珍珠。
他眼底凝着冰,嘴角扯过一丝凉薄的冷笑。
那些死囚犯不过是肮脏的污秽,踩在脚下碾碾就会死的蝼蚁,不过是他引小珍珠入局的工具,他没有耐心与这些人虚与委蛇。
再精致的皮影戏,幕后的生死不过都是提线木偶罢了。
他会帮小珍珠处理掉那些肮脏的东西。
——
颢珍珠刚踏出判官院的大门,就看到葛啸风和刘三郎在附近巡视,她正想与他们商量事情,便快步上前:“葛大哥。”
刘三郎抢着应声:“颢女郎!”
葛啸风瞪他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眼看日头就要落下去,他有些焦虑:“某觉得有些奇怪,这都半日过去了,却未见叛军有任何动静,不知是不是在预谋夜袭。”
颢珍珠点头:“我正要找你们商量布防,若叛军杀来也好及时应敌。”
葛啸风叹气:“若叛军攻城,我们恐怕抵挡不住。”
颢珍珠道:“总要一试,虽然守城艰难,我们也不能做案板上的鱼肉。”
刘三郎挥拳附和:“对!我同意颢女郎的说法,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颢珍珠领着众人绕外院转了一圈,子城很小,虽为城却没有城门,也可以说子城就是节度使府,整个府就是一个小型的军备重地,府门厚重,四周有有高耸的鼓角楼勘探敌情。
她指着各处道:“入夜后在鼓角楼架起火把,方圆一里内只要有人靠近,我们都能看到,用千斤闸顶住府门,今晚开始,府中男子分三班轮守,一班最少十五人。”
葛啸风一行人对看一眼,深知其他人靠不住,他道:“算了,还是我们几个来守吧。”
想到那群人吊儿郎当的模样,颢珍珠也皱皱眉,得想办法激起他们的斗志才行。
她点头:“也好,我和大家一起守府。”
刘三郎忙道:“颢女郎去休息就好,我们几个就够了!”
颢珍珠冲他感念一笑:“我们换着睡,都不耽误。”
刘三郎顿时红了耳根,挠着头傻笑。
颢珍珠道:“我先去后院看看,今日大家都很紧绷,我约了虚云法师为大家念经定心。”
颢珍珠走后,葛啸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轻斥刘三郎:“你小子给我清醒点!她是颢元魁的女儿,颢元魁势大时,便是公主也比不上她,就算如今也是一方霸主之女,收起你的心思,咱们都是没有前路的人,不要起不该起的心思!”
刘三郎面色一白,低下了头。
葛啸风心里不忍:“不是我要骂你,我是为你好,到时候难受的是你。”
刘三郎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葛头儿,我们是被冤枉的,乱世出英雄,我们若能雄霸一方揭竿而起,日后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
葛啸风叹气:“哪有那么容易。”
刘三郎年轻气盛:“葛头儿若不是这样想,那您为何要练兵?不也是想搏个出路吗?”
众人沉默。
暮色中,几只乌鸦掠过鼓角楼,发出刺耳的鸣叫。
——
夜幕降临,遥远的罗城城门处突然腾起冲天火光,帅旗在烈焰中翻卷,远远望去,像一道道淌血的伤痕。
节度使府后院中,一片死寂,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喘息。
这群困兽般的囚徒,此刻终于尝到任人宰割的滋味,不论从前他们手中流着谁的血,马上流的就是他们的血了。
唯有虚云不为远处的火光所影响,他静坐在中央,僧衣宽大的衣袖随风飘动,月光为他镀上一层圣洁的光晕。
他垂眸捻动佛珠,眉眼慈悲:“今日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无所住而生其心,只要放下对恐惧的执着,在无常中保持觉知,眼前的困境终将消散。”①
他缓缓闭上眼睛,低声诵念经文:“须菩提,若人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须菩提,若人以三千大千世界七宝,布施如来,若有众生听闻此经,信心清净,持受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②
......
“如是我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③
他的声音沉静温和,带着一股强大的安抚力量。囚徒们神情松动,也许他们真的可以骐骥得到佛祖的宽恕,可以免除未来所有的困厄苦难。
囚徒们不自觉地围拢过来,连最凶悍的恶徒都屈膝跪坐。
有人颤抖着问:“我们真的可以得到饶恕吗?”
有人叹气:“谁知道呢?若生前不可饶恕,能求得死后的宽恕也好!”
当所有人都沉浸在佛音里时,虚云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小珍珠是最虔诚的一个,她坐在他的下首,跪下去的裙摆几乎淹没他的僧袍,像佛祖跟前的小菩萨,亦步亦趋。
虚云眼中泛起令人动容的爱怜。
这份爱怜在抬头看向囚犯囚徒们时瞬间褪去,换上嘲讽的冷笑。
多么可笑的场景,死囚犯求佛祖宽恕,跪拜的是握着屠刀的假佛。
他的声音依然沉静如水,却换成一种令人无法躲避的冷酷,玩弄人心:“《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亦有云,若行恶业,必受恶报,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都会因果显现,无法避免。”④
话音刚落,囚徒们骤然惊醒,上百双恐惧的眼神无处安放。
是啊。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恶行不报,怎能超脱?
那些不安的、懦弱的、罪恶的、邪恶的眼神,在虚云眼前暴露无疑。
被激发的恶性在人群中蔓延,如无形的毒藤肆意疯长。
那些肮脏的身体只是皮囊,这些藏身于此的兽,很快眼神就变成猩红色,恶狠狠地互相瞪视,龇出獠牙。
只有他的小小女郎,还天真地以为他在普度众生,她闭着眼睛,虔诚地念:“如是我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⑤
①②③④⑤引用自《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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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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