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经完毕,颢珍珠长舒一口气,顿觉心胸舒畅,浑身充满力量。
她站起身,却发现周围的人群低垂着头,如同一片沉滞的乌云,沉默地向前挪动双脚,脚步声拖沓沉重,像是拖着无形的脚铐。惨白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将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四下无声,唯有压抑沉浊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叹息,那声音像是钝刀划过紧绷的鼓面,沉闷又刺耳,周围的人立刻齐刷刷地转头,眼神尖锐可怖,眼底翻涌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颢珍珠感到奇怪,怎么气氛比诵经前还要压抑?
还没等她想明白,人群已经像一群游魂般涌进了房间。
虚云法师独自站在院中,月辉温柔地笼罩着他,描摹着他清隽的眉眼,将他勾勒地恍若神祇临凡,连投下的身影都透着不容亵渎的庄严。
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①
同样的月光,落在他身上竟然如此不同。
大概,因为虚云法师心地澄明,所以月光落在他身上才这般纯净圣洁。
虚云法师静静伫立,僧袍垂顺服帖,看着她的目光温润似水,但眉宇间难掩倦色。
颢珍珠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虚云法师,快回去休息吧。”
虚云微微颔首,亦关切地问:“女施主找到住处了吗?”
颢珍珠摇摇头:“我四处看过,已经没位置了,阿婆说要让我,我也拒绝了。”
虚云面露担忧:“判官院还有空处。”
颢珍珠往前走了几步,弯腰拾起地上的烛台,拿在手里照明,坚定拒绝:“虽然判官院还有位置,但虚云法师是修行之人,我不能破坏你的清誉,而且那里那么小,也会耽误你养伤的!”
虽然她白天还说生死之际不必拘泥男女大妨,可是后院里有几个爱污言秽语的二流子,虚云法师这样光风霁月的人,她要守护他的名声。
虚云闻言怔住,随即展颜一笑:“那还有其他可宿之处吗?”
颢珍珠点头:“我下午准备去小憩的敕书楼就可以,那里有软垫可以睡觉。”
她小时候不听话,还被关在里面反省过半日呢,不过那时是白天,不知道晚上会不会很阴森可怕。
虚云拾起地上最后一盏烛火,温声道:“我陪女施主过去。”
“好呀!”颢珍珠笑起来,声音清脆悦耳,像一串叮当作响的小银铃,“敕书楼就在判官院的东侧,我们离得可近了,你送我,我也送你,正好顺路。”
很近吗?
虚云望着幽深的庭院,他怎么觉得格外的远。
他浅浅一笑:“好。”
两人并肩穿过庭院游廊,走进左侧的小路,再穿过一片小树林就到了。
颢珍珠停下脚步:“虚云法师,你快回去歇息吧,诵经到半夜,你肯定累坏了,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行。”
虚云却一反常态地坚持:“修行之人本就习惯晚睡,我先送女施主过去。”
夜风忽起,手中的烛火剧烈地晃了晃,远处的敕书楼笼罩在夜色下,四处黑沉沉的,颢珍珠突然有点怕。
她把刚到嘴边的推辞咽了回去:“好。”
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拢住烛火,生怕它被风吹灭了。这根蜡烛烛芯已经燃了大半,只剩短短一截,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希望今夜她能在烛火熄灭之前睡着。
敕书楼已荒废了大半年,圣旨断绝,经声消弭,这里便很少有人进出。
颢珍珠推开门,陈旧的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好在里面还算干净。
这里的结构与别的地方不同,是下沉式设计,高耸的穹顶下,整面墙的书柜里堆满书籍经卷。
两人沿着楼梯走下去。
有人一起她就不怕,颢珍珠走在前面,举着烛台四处检查:“我好久没来这里了,小时候我偷偷跑出去赛马,差点摔断腿,阿娘又气又心疼,将我关在这里反省过半日。”
她趁着虚云法师还在,赶紧给自己壮胆:“听说这里原本是座小寺的藏经阁,后来荒废了,但传说玄奘法师曾在这此译经,所以以前的节度使建宅子时特意把这里保留了下来,玄奘法师待过的地方,一定有佛祖庇佑!”
所以,今晚应该大概可能也许不会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虚云没有回应她。
颢珍珠好奇地回头看,发现虚云法师站在中央书架旁查看经卷,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拢着摇曳的烛火,火光在他指间流转,将他骨节分明的手勾勒成温润的玉。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放下经卷向她走来,烛火在他脸上轻轻跳动,玉白的脸变成暖融融的浅金色,纤长的睫毛从烛火上慢慢抬起,看向她时眼睛里漾着潋滟的水光。
颢珍珠看得入神,虚云法师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虚云走近了,眼中含着几分担忧:“我查看过了,没有蜘蛛网,但下沉式的结构和大量藏书,很像寺庙藏经阁的底层,这种结构最容易招惹老鼠、蛇这些动物。”
他靠近她,睫毛下的阴影晃了晃:“女施主,害怕老鼠和蛇吗?”
“不怕。”颢珍珠举起腰间的雁翎刀给他看,“我有刀,若看见老鼠和蛇,我就拔刀把他们吓跑!”
虚云不动声色地将烛台放低了些,笑着赞她:“女施主有勇有谋,好像什么都不怕。”
烛光骤然减弱,眼前原本明亮的地方瞬间陷入黑暗,月入乌云,门外漆黑的树影在轻轻晃动。
颢珍珠害怕,不自觉地靠向虚云,拽住他的衣角催促:“虚云法师,你怎么把烛火放这么低呀?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虚云慢悠悠将烛火举起,视线一点点滑过她细弱的手指,粉润的嘴唇,泛着水雾的眼睛。
他的手停下,温暖的光晕洒在她脸上,照亮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柔软可爱。
他隐在黑暗里的唇角轻轻勾起:“原来女施主怕黑呀?”
颢珍珠老实点头:“怕。”她看着他的手,突然想起来什么,忙问,“虚云法师,你刚才举不起烛台,是不是因为胳膊疼呀?”
“嗯。”虚云声音很低,带着几分隐忍的痛楚,“很疼呢。”
颢珍珠急得踮起脚尖,接过他手里的烛台:“我来拿蜡烛,万一伤口裂开就不好了。”
虚云眸中含着笑,顺从地应:“好。”
颢珍珠检查完四周,还算满意:“这里还不错,能凑合睡。我们先出去吧,我还得去看看葛大哥他们,说好要一起守府的。”
两人走出敕书楼,颢珍珠坚持要把虚云送回判官院,虚云拗不过她,只得无奈应下。
颢珍珠送完许虚云法师,刚走出判官院没多远,远远就看见刘三郎在路口徘徊,他似乎等了很久,一见到她立刻兴奋地挥手:“颢女郎!”
他抬脚飞奔而来,转眼就冲到颢珍珠面前,他平复着急促的呼吸,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欢喜:“我还以为女郎不来了。”
葛啸风一行人方才未参加诵经,一早正在府门处值守巡逻,颢珍珠眉眼弯弯:“当然要来呀,你们守府这么辛苦,我来搭把手。”
“不辛苦不辛苦!”刘三郎连连摆手,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挠挠头道,“女郎能来就更好了。”
两人快步走到府门前,千斤匣牢牢顶住大门,鼓角楼上已经站了三个人,火把在夜色中熊熊燃烧,城中安静得有些诡异。
葛啸风眉头紧锁:“不对劲,叛军早该到了。”他的目光突然移到颢珍珠脸上,怀疑之色更甚。
这个小女郎和颢元魁究竟在密谋什么?莫非她根本不是颢元魁的女儿,而是叛军的细作?可是叛军派个小女郎混入死囚中又能有什么企图?他怎么也想不通。
颢珍珠同样困惑:“难道是城外战事吃紧,他顾不上我们?”
众人无言,只得又仔细巡查了一遍外院,确认万无一失后,颢珍珠坐在影壁后稍作休息,刘三郎磨磨蹭蹭地凑过来,紧张得手心冒汗:“女郎,我......我可以叫你珍珠吗?”
颢珍珠点头:“自然可以,我本来就叫珍珠呀!”
“珍珠、珍珠......”刘三郎小声重复着,这时葛啸风在影壁那头喊他,他慌忙起身,临走之前忽然鼓起勇气道,“珍珠,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不管别人说什么,我、我绝不是坏人!”
颢珍珠困得眼皮直打架,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撑到三更天,实在熬不住了,她才昏昏沉沉地走回去睡觉。进门之前,她迷迷糊糊地望了一眼虚云法师的院子,窗户里黑漆漆的,他应该已经歇下了。
她进了屋,趴在软垫上就睡着了,连点蜡烛也忘了点。
——
陈二狗骂骂咧咧地往外院走:“他娘的,臭娘们装什么清高!不让碰就算了,还敢挠老子!”
他摸了摸脸上火辣辣的抓痕,越想越气:“下手这么狠,害得弟兄们都笑话我!”
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他眼珠一转,若是能把颢元魁的女儿弄到手,看谁还敢笑话他!
他鬼鬼祟祟地往敕书楼摸去,越走心里越打鼓,那可是颢元魁的女儿啊,颢元魁可是手上沾了上万条人命的煞神......
“怕个屁,老子玩的女人还少吗?”陈二狗给自己壮胆,“颢元魁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两说呢!就算回来了,他们这些死囚还能翻案不成?还不是一样的死!”
方才虚云和尚念经也说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横竖都是死,不如先快活了再说!
要不是白老大说再等等,他们早就把这里拿下了,这些女人还不都是他们的玩物?
这么一想,他胆子又肥了起来,一把推开了敕书楼的门。
刚探进半个身子,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刺骨的寒意,他回头看,门后悄无声息地立着个黑影,他周身散发着死寂的气息,没有一点活人味儿,像是从九幽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陈二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虚云缓缓走出,他轻轻阖上门。
此时月光高悬,周围恍如白昼,陈二狗这才看清楚,这鬼是虚云和尚。
阴冷的月光淌在他身上,在他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裂痕,眉骨投下的阴影深得骇人,黑沉沉的眼底浮动着晦暗的光,整张脸透着森然的鬼气。
与白日里温润如玉的模样判若两人,仿佛这才是他骨子里的本性,平日的慈悲不过是层伪装。
陈二狗被吓得脸色煞白,颤抖着声音求饶:“不、不要杀我......”
虚云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阴森森地说:“不要乱跑哦,乱跑的人会失去双腿。”
他抬脚地狠狠踩在陈二狗腿上,力道之大几乎碾碎他的腿骨。
陈二狗痛得面目扭曲,却连惨叫都不敢发出,他涕泪横流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法师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放心,你的腿留着还有用。”虚云缓缓松开脚,面容忽然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润,只是语气里依旧透着阴冷的戾气。
“滚远些,我不喜欢别人离她太近。”
①出自《维摩诘经》,意为佛法的声音是相同的,但不同人理解不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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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恶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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