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渡开始愤怒。
他在信中藏了自己的笔迹,她没看出来,她丝毫也看不出来!
她根本就全忘干净了,她只记得她的阿耶和情郎。
她知道颢元魁与太子勾结叛国,竟然也没有怪罪他,而是关心他何如进出城,想要让他带她走,她只念着要与他私奔,做一对乱世亡命的鸳鸯。
所以她不在信里诉说思念和爱意,她一定是想要与他见面时再诉,那些不向他展露的亲密,会在更加隐蔽更加私人的角落里流露。
她没有让他看到一丝一毫可以窥探的现在和过往,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
无渡恨极,他捏着信纸的手在颤抖,不再是愤怒的狂乱,而是麻木的冰冷,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陌生又熟悉的脸,感到彻骨的绝望与虚无。
他低着头,陷阱虚无的黑暗里,脸上尽是迷茫和困惑,根根分明的纤长睫毛垂下去,像一只曾努力过振翅又被一箭射死的蝶,它在临死之前痛苦地挣扎。
它也是无根的浮萍,由不知名的蚕蛹带到这世间,被包裹在阴暗漆黑的蚕茧里,它的出生便昭示着母体的死亡,它是掠夺者,是罪孽的化身,它生来就该去死,可它却不肯,它企图冲破所有恨意在这世间找到一点存在感。
这只绝望的蝴蝶长在他的血脉中,根植于他的身体,带着他的眼睛颤抖,摇摇欲坠。
没用,全都没用,生无人爱,如今死去也一样无人在意。
这世间只有他在乎它的生死而已。
他生来便不曾得到爱意,痛苦是他能感受到爱存在的唯一方式,可是这份痛苦,她也不愿意施舍给他了。
“即使我披着他的皮也走不进你眼里,难道这世上根本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我是谁?是被父皇厌弃的皇子,是被泥塑在佛堂上的棋子,还是执念于往日不肯放下的幽魂?”
“世人说我是圣洁的佛,血亲说我是罪恶的魔,他们都看不见我,你看见过我,可你却不要我了。”
“即使我扮成他也得不到你,那究竟要如何才能被爱?”
她彻底粉碎了他想要窃取太子身份从而获得爱情的幻想,就连替身都做不成。
他的思绪纷纷乱乱,她要跟太子出城,她为什么要跟太子出城?
哈!一定是看穿了他,看穿了他这个卑劣的偷窃者。
他与太子争斗多年,互相算计,互相折磨,太子如此恨他,所以太子与她在一处时,一定说过他许多卑劣不堪的话。
也许太子早就与她一起嘲笑过他的爱意,那些即使骨头腐烂也不可消亡的爱意,在他们眼里变成了温情的调剂。
也许她并不是忘了,她记得一切,她早就知道他的真面目,早就对他有所防备,早就猜到了他会做出这样卑劣的事来。
她一定非常嫌弃他,厌恶他,怕被他沾染上分毫。
她要出城,是因为他的爱太卑贱,卑贱到让她想逃离任何他可能靠近的存在,哪怕那个人披着她情郎的皮,她也一眼就能认出来。
萧世期困惑,她为什么能认出他?
太子曾将他关进黑暗的地下藏经阁,命人折磨他,鞭打他,他骨头被打断,皮开肉绽,如猪狗般被关在藏经阁中自生自灭,他身上的伤口得不到医治,慢慢开始流脓生蛆,腐烂发臭,他从开始的疼痛到逐渐麻木,像块烂肉一般任由蛆虫啃噬。
后来父皇说要见他,太子才不得不将他从地下拖出来。
从黑暗不见五指的地下出来,久违的阳光终于照在身上,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温暖,他看到了自己暴露在阳光下的烂肉,看到了黑暗中啃噬他的蛆虫的真实摸样,扭曲,贪婪,可怖。
太子捂着鼻子,说他下贱,肮脏,恶臭。
如今他的肉已经长好,甚至没有留下疤痕,可是他忘不掉腐烂的味道,他甚至认为现在自己身上还留着那股烂肉味,像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连他都忘不掉,太子自然也忘不掉。
太子与她如此亲密,他们一定会在旖旎的角落里口齿交融,他们共享过甜蜜,也共享共他的腐烂。
他身上的味道如影随形,不可消除,所以无论他出现在哪里,都会被她发现,然后用厌恶的目光牢牢锁住他。
他所有的手段,所有的隐藏都没有用。
他陷入自我背叛的暴怒,他恨她选择太子,更恨自己愚蠢的伪装。
她只是短暂地爱过他而已,她转头就爱上了别人,他对她来说只是个被抛弃者,她从不在意。
只有他在念念不忘过往,贱骨头一般送上去给她凌虐。
忽然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他的瞳孔失去焦点,心跳开始加速,无数声音在脑海中交替,低语、哭泣、叹气、恨意、嫉妒,混乱压抑,最后慢慢清晰起来。
“她会回来吗?她会不会再看我一眼?”
“她已经不在乎你了,再别自欺欺人!”
“不,不是的,她爱我。”
“她永远都不会回到你的身边,明白吗?”
“放弃吧,她根本就不想要你。”
“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你?”
“我是谁?”
每一秒都有无数个自己诞生、死去、又复生,他们被困在一个皮囊里挣扎,爱与恨都没有出口,于是他们开始互相争夺、撕裂、吞噬。
终于,他们破障而出,在他的意识里形成五个清晰的人格,分别占据他身体的一部分主导权。
萧寄奴,皇家的弃子,被贬斥在幽暗的宫室里,他眼睛里露出无法抑制的痛苦和卑微,他被诟病的不肯屈服的贱骨头,此刻蜷缩在地上,他在痛哭:“她最心软了,她曾对我那么好,为我的伤口哭泣,为我杀掉猎鹰,她说过永远不会抛弃我,我去求她,我跪在地上求她,她一定会回头。”
萧世期眼神偏执疯狂,带着病态的依恋:“是她给我改了名字,把我从奴隶变成了世期,我因她而存在,没有她我便活不了。不论她要谁,我都可以变成她想要的那个人,只要她愿意再看我一眼,做谁的替身都可以。做太子的替身不行,那就做别人的,只要杀了太子,她总会再爱上别人!”
无渡佛子坐在佛堂里,他在芸芸僧侣中慢慢抬起头,眼神冰冷,恨意灼灼,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她不要我了,我便杀了她,我们一起去下一世的轮回,一世不回头,便千世万世,我总能等到她回头。”
病娇暴君谢烬暴怒:“都是蠢货!她抛弃了我们,哭和求都没用,我要造城为牢,为她建一座地狱,我要在她身边全是穷凶极恶的死囚犯,她眼中所见皆是残杀背叛,只有这样她才会怕,才会知道只有我能护着她,她就会主动回到我的身边。”
白切黑诱僧虚云静静站在一旁,他笑容温和,不急不缓:“不急,她信善我就去救人,她喜欢温柔我就低头微笑,我会慢慢把她的心骗回来。”
......
纷纷乱乱,争吵不休。
无渡夺回身体的主导权,他突然从痛苦中抽离,他的身体来到亢奋的、绝对清醒的临界点。
“她那么容易被引诱,那么容易变心,她既然可以舍弃我爱上别人,为何不会重新爱上我?
既然我连做替身的资格都没有,既不能成为她爱的太子,也做不回被她厌弃的萧寄奴、萧世期和无渡,那我就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我,我要让她重新爱上我。
我要引诱她又冷落她,我要让她明白,所有一切不过是精心雕刻的镜花水月,爱而不得的滋味她也要受一回。”
她的爱会是她的赎罪券。
夜深了。
无渡跪坐在镜子前,宽袖垂落,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腕骨嶙峋,苍白的皮肤下透出淡青色的血管,烛光斜斜映过他的侧脸,眉如墨画,眼尾微微上挑,琥珀色的瞳仁里浮着一层薄冰似的笑意,既冷,又艳,像是淬了毒。
那双濒死的蝴蝶重新振翅,他轻轻抬起睫毛,看向镜中的自己。
他拿起一旁的面具戴在脸上,玄铁面具线条凌厉,覆面处刻着青黑鳞纹,月光一照恍若活物。
面具的弧度完美贴合他凌厉的骨相,勾勒出锋利的下颌与高挺的鼻梁,一双狭长凤眸隐在玄铁之后,只露出一线薄唇,唇色淡而冷。
月光下,玄铁泛着森然的冷光,衬得他愈发冷硬孤绝。
这是他为她选的第一个爱人,攻城将军谢烬,他拥有绝对的力量和权力,如她爱的太子那般权势滔天,他会杀了太子,让她无依无靠,那谢烬将会是她最可能依附的人。
无渡拿掉面具,那双冷艳无双的脸重新出现在镜中,他对着镜子摸索,尝试,调整,最终换上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
这是他为她选的第二个爱人,落魄和尚虚云,他光着头,温柔无害,一心向佛,外貌最接近他本真。
她曾经总是趴在他身旁,盯着他的脸说:“世期,你拥有世上最美丽的容颜。”
他绝不是因为存在任何希冀,渴望她心底里还有点在意原本的他,只是因为她是一个贪恋美貌的肤浅女人,只是因为用他的脸能更好地引诱她罢了。
他让她选,反正都是他,反正她最后爱的都是他。
到时候他就不用再披着太子的皮,寄托在纸笔上,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等信了,而是光明正大的拥有她,拥抱她。
“她会被引诱的。”
无渡低语,嗓音轻而沉,几分慵懒的残忍带着似有若无的旖念游到遥远的明日,她会选择谁呢?她又会用怎样的眼神去看他的分身呢?
他忽然笑了,笑声低低荡开,又轻,又冷,长睫投下的阴影掩住了眼底翻涌的暗色,唇角那抹笑艳丽得近乎妖异,他在期待一场即将开演的好戏。
窗外夜风掠过,烛火猛地一晃,他半边脸浸入黑暗,唯剩那只执面具的手被光照着,苍白,修长,像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刀。
天亮了,我们终于要重逢。
跪着捧来的真心,不能被无声无息地踩碎。
“小珍珠,欢迎来到虚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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