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发中心位于那些编号房间的上层，电梯门打开，几个工作人员正操作着悬浮的光屏，有人抬头看他们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忙碌。
“036号样本，对第二单元进行扫描。”鹤走到某个正撑着头低垂着眼睛面向桌面的女人面前，轻轻敲了一下桌面，“工作时间，醒醒。”
“啊……啊啊，没有没有。”女人突然惊醒，抬头看到是鹤才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说：“新版外型设计上传了，连夜改的你看看呢？”
鹤的眼中出现细细的金色的光圈，迅速变宽然后闪跳了一下消失不见，“已审阅，提交楚先生审核了。”
“啊？这次这么快就通过了？那那我下班了……”女人迅速站起身，抓了下头发准备离开。
“036号样本第二单元扫描。”鹤看眼前的人准备走，手放在她肩膀再次重复了那句话，眉眼弯起带着笑意：“0247，检查完下班，可以吗？”
被喊做0247的女人转头看向程风，有些惊讶，又低头看向控制住自己的手说：“鹤，你的外型我设计的时候老板可没说你是这样的人设，啧啧，这样强势的样子老板应该不会喜欢。”看鹤收回了手，她一副拿捏住了的表情窃笑了下，又做出严肃的样子：“喊我的名字姜敏敏好吗，我是人又不是机器，喊编号真没礼貌。”
鹤却没有生气，也许是他本来就不会有这种情绪。
程风看着姜敏敏打开光屏，上面跳出了一个蓝色线条构成的人体模型，只有心脏部分有一个红色的椭圆形球体。她放大了胸口部分，上面显示了球的体积数据。同时也看到了无数青蓝色的细线像血管脉络从球体上伸出来，密密麻麻覆盖了每个空隙。再次缩小画面时，脉络也随之消失不见。
这就是我身上秘密吗？程风的手不由放在了胸口，那里却感受不到任何心跳。
“走吧，程风。”姜敏敏领着他走向大厅中央一个巨大的环形结构。那结构像一朵展开的金属莲花，由无数细密的机械臂和传感器阵列构成，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程风有些手足无措，之前他们扫描构造，会将完整的机械体拆卸拼合。
“站在中间的台上就好，别紧张。”姜敏敏甚至开口安抚他，“我不会像对机器那样对你的。”
程风走到金属莲花中间，却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句。
“我听人说之前卢恩给你泄密了公司的一些事情，你当时想把眼睛捐给新城人，真的吗？”
莲花的花瓣分开成三段，每瓣的中间段合拢成一个环行将他拢住。程风感觉自己不存在的心脏跳动起来，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问出了那句话：“他的眼睛，是我的吗？”
“恩？”姜敏敏低着头在金属立柱旁操作光屏，将垂落的碎发挽在而后，随口答道，“想什么呢。新城那些人，要不是生育中心管控过严，他们未必干不出来从那找移植体的事。愿意拖到死等所谓干净的捐赠者，连义眼都不会用，更别说被污染的……”她话没说完，似乎意识到失言，手指在光屏上飞快地滑动了两下，“我这边开始扫描了。”
身体好像有冰从皮肤中生长出来了，不然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感觉寒冷。
这句话他曾经也听过，当时卢恩对他说：“如果你的朋友是新城人，肯定不会接受自由区的捐赠。我们这里的人生活在这里，对他们来说每一个细胞都不一定干净。”
他本就知道的。
可是如果赵闻道的复明不是因为他的眼睛，他找不到来由去指责，无法……再去纠缠。
当时他签下自愿参加**实验的协议，因为时日无多。老板同意他提的条件，用他自己去换旧城区的捐赠资源送给赵闻道。
老板问他缘由。
他说，是我想送给他。
今天这个局面是自己一手达成，他无法怨恨任何人。
是，是他自愿的，但又怎么可能不介怀。
而那个人又怎么能拿向日葵去找别人，那明明是属于他的……
怨恨不甘漫延全身，他低着头，好像有淤泥从脚底渗出，连同环绕着他的破碎莲花一起染成了黑色。
他眨了下眼，原来是幻觉。
“脑机接口数据突然变化很大，”姜敏敏疑惑的挠了下头，“稍等下，我重置下数据，可能出了什么bug。”
他像是被人看穿了此刻的丑陋，将不堪曝晒在光里，瞬间清醒过来。猛地抬头，正好对上鹤看过来的目光。
被发现了，这个念头无端窜出来。
那双与言贺相似的眼里，金色的光圈微微亮着，将他刚才那片刻的扭曲记录归档。鹤脸上的笑意仍未散去，那不是嘲讽，而是表示已读认。
一股比刚才更强烈的寒意笼罩了他，这具身体时刻被监控，他已经毫无**可言。
也正是这无处遁形的羞耻感，像一盆水冲散了他心底翻滚的淤泥。怨恨失去了燃料，只剩下燃尽后的虚无。
而他在这片虚无中，奇异地冷静了下来。
五分钟后扫描结束，金属片散开重新组合。
程风背对着金属莲花走到鹤面前迎着他的眼睛说：“我需要墨菲斯平台的接口权限。”
“这里，连接点。”鹤的手伸到他的后脖颈上，轻轻按在凸起的那个骨节处，“已经给你准备了设备，在305号，你的房间。”说完收手转身看向另一旁的人，“数据收到了。今天的操作算工作量，明天可以休息一天，流程上已经为你申请了。”
“哦你真是好宝宝，刚才是我对你太凶了。下次给你优化脸部设计我一定会让老板更满意。”姜敏敏双手捂着嘴做出感动的样子，“那我下班了，记得帮我提醒白老师那边审核通过。”
话还盘旋在半空中，人已经转身朝门口走去。
目送她离开后，鹤才转身看向程风，他没有开口，声音却直接传达到脑中。
「墨菲斯平台上的行为我会记录，但可以选择是否上报。如果你让我得到足够的情感数据，楚先生接下来的指令中我会帮你。」
程风张了张嘴，却发现无法动弹。
「你的身体管控协议在我这里，你没有权限去告知他人这场合作。」
合作？我有的谈吗？
「你可以拒绝，我将全部上报，包括你刚才的记录。」
「现在，你可以回答我了。」
一如在接驳车上突然恢复了身体控制，他呵出一口气，现下却是十分的坦然，毕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好。”
鹤朝他伸出手，笑着说：“你的外置个人终端需要交给我保管，之后用眼睛就行。”
收走外置终端做什么，难道……他是要用这个终端登录墨菲斯平台！程风这才反应过来，如果说卡尔斯系统相当于个人信息账号，他在终端上登陆过那个虚拟平台。鹤拿过去只需要确认信息密码就行，不再需要生物验证。而拿到自己的密码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而当他在想这些的时候，却看见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将手环取下，放在鹤的手中。
“谢谢。”鹤的语气同他刚才还衣服时的那句感谢一模一样，让这诡异的强制交易表面看上去礼貌得体。
他看着自己跟着身前这个人出了研究中心，乘坐电梯下楼，来到了305的房间门口停下。
控制仍未解除。
接下来感受着自己的眼睛贴近门牌号下的透明长条，柔和的绿光闪烁了一下，门打开了。
“教学结束，接下来有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鹤温柔的朝他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补充说：“今天中午申请添加的那个人通过了，等下需要帮忙回复也可以找我。”
程风想起来中午鹤操纵着他用个人终端给了赵闻道联系方式，短短几小时却恍如隔世。
通过了。
这三个字又让人一阵恍惚。
以前在虚拟平台里他对赵闻道谎称自己是旧城区的人，不敢加上卡尔斯系统，因为在卡尔斯上来处从名片信息到底纹标识都能一眼看出，这是来自自由区的骗子。
要怎么说？他会问什么？
回过神来鹤已经在走廊尽头的白光里，他推开的应该是101的门，身影在开门后消失，他的控制也被解开了。
而这瞬间，他眼底亮起了蓝光。眼前浮现出卡尔斯系统的界面。打开好友列表，赵闻道的名字赫然躺在他第一个通知信息里，而名字右上角的“2”告诉他赵闻道已经对他的回复等待多时。
大脑发出嗡鸣声，血液彷佛也滚烫了起来。
他存在血液吗？
那无所谓。
他没有点开，关掉界面。走到302的门口轻轻敲响，准备找卢恩拿回向日葵。
他暗自把这认定为对赵闻道的惩罚。
卢恩打开门看到是他又走回房间，再出来时已经将花束放在一个白色的花瓶。他将这些一起塞到程风的怀里，“结束了？我看你心情不错，看来公司给你安排了不错的工作？”
正说着话，有个女人从他背后穿着衣服走了过来，她反手将夹在镂空长裙里的红色长发提出来，轻轻甩了下头，然后扫了一眼程风，才转头看着卢恩说：“这就之前那个让你违规受到处罚的朋友？啧，今天公司喊人去救场。我还以为是谁，早知道是他我就不去了。”
“米亚，不是过了一年半我还是来新基地了吗，那个处罚也就让我晚来一会。”卢恩赶紧辩解，然后挡在程风身前，“我这个朋友就是有点，有点……”他斟酌着用词，话到嘴边又觉得有点烫嘴，才哄着女人往房间里带，转头快速对程风丢了一句“晚点再和你说。”接着迅速关上了门。
然而程风对眼前上演的这些并不在意，他拿着花瓶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房间很小，只有一个关着门的浴室隔间，然后往前走就是白色的床，落地的透明窗外是暗下来的海底，只有远处飘过的黑影规律的闪烁着黄色的光，像是这片无边海域里的萤火虫。
他打开控制器，将透明窗调成实体模式，把花瓶取下来放在床头柜上。而那束花，被他轻轻放在枕边。
坐在床边的地上，他打开身边的柜子，这是这个房间里唯一能存放东西的地方。里面放着一个有弹力的黑色颈环，他拿出来时充电模式自动停止。
将颈环戴在脖子上，调整着角度，他突然感受到有什么吸附住后颈，嗡的一声，熟悉的世界在眼前展开。四周不再是狭小暗黑的房间，而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白色蒲公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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