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重庆,是被暑气攥紧不放的蒸笼。日历上早已翻过立秋的节气,可这座依山傍水的山城,依旧浸在黏稠热烈的热浪里,连风都带着股滚烫的劲儿,吹在皮肤上像裹了层温热的绸缎,黏腻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清晨七点,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际线染着一层橘红的霞光,却早已透着灼人的预兆。沥青路面在日出前还带着一丝残存的凉意,可没过多久,当第一缕阳光越过教学楼的屋顶,路面便开始蒸腾起细密的水汽,渐渐汇聚成扭曲视野的热浪,将远处的景物晕繁叶茂,厚重的叶片被晒得打了蔫,垂在枝头一动不动,只有藏在叶缝里的蝉,不知疲倦地嘶鸣着,“知了——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尖锐而热烈,像是在做着夏天最后的告白,又像是在为这漫长的燥热伴奏。
高二(七)班靠窗的那个角落,却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时间在这里流淌得格外宁静,与窗外的喧嚣燥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热浪与蝉鸣都轻轻隔绝开来。
迟忆和夏时恩的“同桌默契”,就在这九月的燥热与宁静交织中,如同墙角悄然攀爬的藤蔓,无声无息,却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扎下了细密的根。
他们依旧保持着以纸笔为主的交流方式。那个放在两人课桌中间的草稿本,原本是用来演算数学题、抄写英语单词的,如今却渐渐成了他们专属的“对话本”,上面留下了越来越多除了必要问答之外的、带着温度的痕迹。
夏时恩向来不擅长绘画,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总爱在草稿本的空白处,画一些歪歪扭扭的小人。有时是一个顶着爆炸头、抱着吉他的卡通形象,琴弦画得像几根歪歪扭扭的火柴棍,旁边用括号标注着“求迟大师指点”;有时是一个戴着眼镜、皱着眉头的小人,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和弦的纸,旁边画了个大大的问号。这些画算不上精致,甚至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可爱。
每次看到这些画,迟忆总会停下手里的笔,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眼底掠过一丝浅浅的笑意。他不会用语言回应,却会拿起笔,在夏时恩的画旁边,认真地写下几个和弦名称,或是画一个简单的吉他指板图,标注出正确的按法。
夏时恩起初对吉他一窍不通,那些看似简单的和弦名称,在他眼里和复杂的数学公式没什么两样。但他从没有问过迟忆,只是默默地把那些和弦记在心里,回到家后,打开电脑,一点点查阅资料,对照着吉他指板图,在虚拟键盘上反复模拟练习,直到记住每个和弦对应的指法。下次再在草稿本上看到迟忆写下的和弦,他便会在下面工整地画出指法图,标注出哪根手指按哪根弦、哪个品位,细致到连手指的摆放角度都有简单的示意。
迟忆第一次看到那些工整的指法图时,愣了很久。他知道夏时恩的时间大多用在学习上,从不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情浪费精力。可这些细致的指法图,显然耗费了他不少时间和心思。他抬起头,看向夏时恩,对方正低头看着课本,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看不出丝毫刻意邀功的模样。迟忆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温暖而柔软,他低下头,在指法图旁边,写下了一个小小的“谢”字,字迹清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夏时恩看到那个“谢”字,嘴角极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人几乎无法察觉。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笔,在“谢”字旁边画了个咧嘴笑的小人,算是回应。
除了草稿本上的交流,音乐教室也成了他们午休时最常去的“秘密基地”。
每天午休铃声一响,教室里的同学要么趴在桌子上睡觉,要么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去操场散步或是去食堂买零食。而迟忆和夏时恩,总会默契地收拾好东西,一前一后地走出教室,沿着教学楼后的小路,走向位于校园西北角的音乐教室。
音乐教室有些陈旧,木质的门轴转动时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墙壁上贴着几张泛黄的乐谱,角落里堆放着几架落了些许灰尘的钢琴。但这里足够安静,远离了教室的喧闹和操场的嘈杂,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小天地。
迟忆会走到靠窗的那个角落,那里放着一把他经常用的木吉他。他轻轻拿起吉他,调弦的动作熟练而轻柔,指尖拨动琴弦,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夏时恩则会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拿出带来的书或是作业,却并不总是真的专注于这些。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迟忆身上,或是望向窗外的天空,耳朵却紧紧捕捉着每一个从琴弦上流淌出来的音符。
迟忆的琴声,时而轻快灵动,像山间跳跃的溪流;时而低沉舒缓,像夜晚温柔的月光;时而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像秋雨打落在窗棂上的声响。夏时恩从不轻易出声赞美,他知道迟忆不需要那些华丽的辞藻,也知道太过直白的夸奖会让这个内敛的少年感到局促。但迟忆总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到最真诚的欣赏和理解——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些许疏离的琥珀色眼睛,在聆听琴声时,会变得格外专注、格外温柔,像盛满了星光,让迟忆感到安心而踏实。
偶尔,迟忆会停下弹奏,手指在琴弦上按出一段复杂的旋律,节奏急促,指法多变。然后,他会转过头,看向夏时恩,眼底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像是在问“你听懂了吗”,又像是在问“你觉得这段怎么样”。
如果夏时恩露出困惑的表情,眉头微微蹙起,迟忆便会难得地、极有耐心地放慢速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段旋律,手指在琴弦上的动作放慢、再放慢,直到夏时恩眼中的困惑渐渐消散,露出了然的神色,他才会停下,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笑容。
这种无声的“授课”与“受业”,成了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独特语言。没有过多的解释,没有繁琐的对话,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便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放学后的同行,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心照不宣的习惯。
每天下午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的同学便会迫不及待地收拾好书包,三三两两地涌出教室,说说笑笑地朝着校门口走去。迟忆和夏时恩却总是等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会默契地起身,收拾东西的动作不快不慢,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同步。
他们走出教学楼,穿过依旧喧闹的操场。操场上,还有不少同学在打球、跑步,汗水浸湿了他们的校服,笑声和呐喊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夏时恩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眉头微蹙,目光平视前方,对身边经过的同学视而不见。而迟忆则走在他身边,微微低着头,双手放在书包带上,安静得像一阵风。
他们走过校门口那条飘着食物香气的小吃街。街边的摊贩早已支起了摊子,重庆小面的麻辣香气、酸辣粉的酸爽气息、烤串的焦香、冰粉凉虾的清甜,混杂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勾人食欲。夏时恩从不会停下脚步,他对这些小吃似乎没什么兴趣。但迟忆偶尔会停下,目光落在某个摊贩的摊位上,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
这时,夏时恩便会放慢脚步,等在一旁,没有催促,也没有询问。迟忆会看一会儿,然后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夏时恩便会跟上他的脚步,两人依旧保持着沉默,却并不觉得尴尬。
走到小吃街的尽头,他们会拐进那条光影斑驳的老巷。老巷两旁是低矮的居民楼,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偶尔有几朵不知名的小花点缀其间。巷子里的路灯有些陈旧,光线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巷子里很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偶尔从居民家里传来的说话声、电视声,显得格外温馨。
重庆的夜,总是来得格外迷人。当夜幕彻底笼罩山城,万家灯火便次第亮起,从江边一直蔓延到山顶,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璀璨如同倾倒的星河。南滨路的霓虹闪烁,在长江水面投下流动的光影,随着水波的荡漾,变幻出五彩斑斓的图案。洪崖洞的吊脚楼灯火通明,依山而建的楼宇层层叠叠,灯光勾勒出建筑的轮廓,宛如宫崎骏动画里的奇幻城堡,神秘而浪漫。
白日的灼热渐渐褪去,江风从江面吹来,裹挟着湿润的水汽和隐约的栀子花残留的香气,带着一种湿润的、抚慰人心的凉意。这种凉意不像北方的秋风那般凛冽,而是温柔的、缠绵的,吹在皮肤上,让人瞬间忘却了白日的燥热和疲惫。远处的轮渡鸣着低沉的汽笛,声音在两岸的山峦与高楼间回荡,悠远而深邃,更添了几分夜的宁静与厚重。
迟忆和夏时恩常常就在这样的夜色里,慢悠悠地走着,沿着江边的步道,一步一步,没有目的地,只是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陪伴。
“看,缆车。”有时,夏时恩会停下脚步,抬起手指向远处跨越江面的索道车厢。那些亮着黄色灯箱的车厢,在夜色中缓缓移动,像一颗颗缓慢飞行的星星,从江的这一端,驶向那一端。
迟忆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追随着那些移动的缆车,看了许久,然后从随身的小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拿起笔,飞快地写下一行字:「像会飞的房子。」
他将纸条递给夏时恩,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像是在等待对方的回应。
夏时恩接过纸条,低头看着那行清秀的字迹,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眼睛里盛满了笑意,比夜空中的星星还要明亮:“对,像载着梦的会飞的房子。”
他的声音很轻,被江风吹得微微飘散,却清晰地传入迟忆的耳朵里。迟忆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里也跟着变得暖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极淡的、温柔的笑容。
有时,他们会停留在迟忆家附近的那盏路灯下。那盏路灯有些陈旧,光线昏黄,却足够照亮一小片区域,形成一个温暖的光晕。迟忆会从书包里拿出吉他,轻轻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抱着吉他,开始即兴弹奏。
没有固定的乐谱,没有刻意的编排,只是跟着感觉,手指在琴弦上随意拨动。旋律时而轻快,时而舒缓,时而忧伤,时而喜悦,融入重庆湿润的夜风里,与远处城市的脉搏隐隐合拍。夏时恩则靠在旁边的墙壁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安静地站着,做他唯一的听众。
路灯的光晕将他们与周遭的黑暗温柔隔开,构成一个独立的小小宇宙。在这个宇宙里,只有琴声、风声,还有彼此的呼吸声。夏时恩的目光始终落在迟忆身上,看着他低头弹奏的模样,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浅浅阴影,看着他指尖在琴弦上灵活地跳跃,心里一片平静而安宁。
迟忆偶尔会抬起头,与夏时恩的目光相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对视几秒,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弹奏。但就是这短暂的对视,却像是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对话,传递着彼此的心意。
在这一个月里,迟忆发现,自己在夏时恩面前,似乎更容易发出声音了。
以前的他,在陌生人面前,甚至在熟悉的同学面前,都常常会因为紧张而失语,连最简单的“嗯”“好”都难以说出口。可自从和夏时恩成为同桌,自从他们开始用纸笔交流,自从他们一起在音乐教室度过午休,一起在夜色里同行,迟忆渐渐发现,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开口了。
虽然大多时候,他还是只能发出单音节的“嗯”“好”,或者极短的词语,比如“谢谢”“再见”“好看”,但那种因紧张而彻底失语的情况,再也没有发生过。他甚至开始习惯,在遇到难以理解的笑话,或是老师讲的抽象概念时,下意识地先看向夏时恩。
而夏时恩,似乎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的困惑。他从不会用复杂的语言去解释,而是会用一个更简单的比喻,或是一个眼神,甚至是在草稿本上画一个简单的示意图,让迟忆豁然开朗。
有一次,数学课上,老师讲解排列组合的问题,举了一个比较复杂的例子,班里不少同学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迟忆也不例外。他皱着眉头,看着黑板上的题目,大脑一片混乱。下意识地,他侧过头,看向了夏时恩。
夏时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对上他困惑的眼神。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笔,在草稿本上画了几个简单的圆圈,代表不同的元素,然后用线条将它们连接起来,标注出不同的组合方式。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示意图,迟忆瞬间就明白了,眉头舒展开来,看向夏时恩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感激和惊讶。
夏时恩看到他明白了,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多余的话语,然后转过头,继续听老师讲课。可迟忆的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温暖而踏实。他知道,夏时恩懂他,懂他的不善言辞,懂他的困惑,也懂他的感激。
夏时恩也发现,迟忆并非他最初以为的那么封闭。
最初见到迟忆时,夏时恩觉得他是一个沉默寡言、性格孤僻的少年,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不愿意与外界有任何交流。可相处的时间久了,他才发现,这座“孤岛”上,其实藏着一座丰富的宝藏。
迟忆的内心世界,比夏时恩想象中要丰富得多。他对音乐有着极致的追求,为了弹奏好一段旋律,他可以反复练习上百遍,哪怕手指磨出茧子,也从不抱怨;他对声音有着异常敏锐的捕捉力,能分辨出不同乐器细微的音色差异,能听到常人忽略的自然声响,比如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雨滴落在地面的声音、鸟儿清脆的鸣叫声,这些在他眼里,都是最美的音乐;他还有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对纯粹事物的执着,喜欢简单的东西,讨厌复杂的人际关系,对自己喜欢的事情,会投入全部的热情和精力。
他只是用了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想法。对大多数人来说,语言是最主要的交流工具,可对迟忆来说,音乐、文字、眼神,都是他的语言。而解读这种独特的语言,成了夏时恩每天最乐在其中的事情。
他喜欢在草稿本上看到迟忆写下的和弦和音符,喜欢听迟忆弹奏的每一段旋律,喜欢观察迟忆细微的表情变化,喜欢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他的情绪。这种解读的过程,让夏时恩觉得,自己像是在探索一个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惊喜和乐趣。
他也发现,迟忆其实很善良。有一次,他们在老巷里遇到一只流浪猫,小猫瘦弱不堪,怯生生地躲在墙角,看到人就瑟瑟发抖。迟忆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拿出早上没吃完的面包,小心翼翼地撕成小块,放在小猫面前,然后慢慢后退,生怕吓到它。小猫犹豫了很久,才慢慢走上前,吃起了面包。迟忆看着小猫,眼底满是温柔的笑意,那种笑容,纯粹而干净,让夏时恩的心里也跟着变得柔软起来。
一个月的时间,不算长,却足以让两个原本陌生的少年,从疏离变得熟悉,从沉默变得默契。
他们像两颗运行轨迹原本毫不相干的星球,在浩瀚的宇宙中各自旋转。可命运的引力,却让他们在高二(七)班的那个靠窗角落相遇。然后,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在重庆九月的燥热与夜色里,逐渐靠近。
他们的光芒,原本都带着一丝孤独的清冷。可当两颗星球慢慢靠近,彼此的光芒开始相互映照,相互温暖,驱散了孤独,带来了光亮。那种靠近,不是轰轰烈烈的,而是缓慢的、坚定的,像藤蔓攀爬墙壁,像星辰划过夜空,悄无声息,却又充满了力量。
在重庆这座昼夜奔腾不息的都市背景下,在九月的蝉鸣与江风里,他们用沉默的陪伴、无声的默契、真诚的理解,勾勒出一幅名为“陪伴”的静谧星图。
这个夏天快要过去了,暑气会渐渐消退,蝉鸣会渐渐消失,可属于迟忆和夏时恩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温热。就像重庆的秋天,虽然短暂,却有着独特的韵味;就像他们之间的羁绊,虽然刚刚萌芽,却注定会在未来的日子里,生长得愈发繁茂、愈发牢固。
夜色渐深,江风依旧温柔地吹着,带着栀子花的残香和江水的湿润气息。迟忆的琴声在路灯下缓缓流淌,夏时恩靠在墙边,安静地聆听着。远处的缆车依旧在缓慢移动,像载着梦的星星,在重庆的夜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他们的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割。在这个九月的夜晚,在这座充满魔力的山城,两颗年轻的心,正以一种无人知晓的方式,缓慢而坚定地靠近,绽放出属于他们的、独一无二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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