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像一柄敲碎沉闷的槌子,猛地撞响在教学楼的走廊里。瞬间,原本安静的教室被潮水般的喧闹裹挟——桌椅挪动的吱呀声、同学间的道别声、书包拉链的拉扯声交织在一起,顺着敞开的窗户漫出去,与重庆傍晚的市井喧嚣撞了个满怀。迟忆收拾书包的动作依旧缓慢而有条不紊,将雅思词汇本、乐理书一一叠好放进书包,指尖划过书页时带着惯有的专注,最后摸了摸内侧夹层里那封淡蓝色信封,指尖触到细腻纸面的瞬间,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拉好拉链,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
他沿着墙根慢慢走出教室,刻意避开了走廊里拥挤的人群。身边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嬉笑着擦肩而过,讨论着晚上要追的剧、周末要去的商圈,那些热闹的交谈声像细碎的针,轻轻扎在他的耳膜上。迟忆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指节泛着淡淡的青白,将自己缩进角落,尽量减少与人直接触碰的可能。走廊里的灯光是老式的白炽灯,昏黄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斑驳的墙皮上还留着历届学生涂鸦的痕迹,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像是沉淀了无数个相似的校园黄昏。
走到教学楼门口时,迟忆才稍稍松了口气。晚风带着嘉陵江特有的水汽扑面而来,混杂着远处火锅店飘来的辛辣香气,瞬间驱散了教室里残留的粉笔灰味。天色已经黑得差不多了,重庆的夜晚总是来得干脆,日头一沉,墨色的夜幕就迅速笼罩下来,唯有城市的灯火争先恐后地亮起,将夜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黄。
校门口的街道格外热闹。路边的小吃摊支起了暖黄的灯箱,麻辣烫的咕嘟声、凉面摊主的吆喝声、冰粉碗碰撞的清脆声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最鲜活的市井图景。穿着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散去,有的钻进路边的便利店买冰镇汽水,有的被等候的家长接走,还有的骑着电动车呼啸而过,车尾灯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红色的弧线,与远处跨江大桥的灯带遥相呼应,将江面映得波光粼粼。
迟忆熟门熟路地穿过人群,没有停留,径直朝着通往老居民区的方向走去。他走得不算快,脊背挺得笔直,清瘦的身影在喧闹的人群中显得有些孤单,却透着一股自成一派的沉静。他习惯了独自往返,习惯了这条路上的寂静与自在,不用刻意应对任何人的目光,不用勉强自己融入不属于他的热闹。
走出主干道,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口时,周围的喧嚣瞬间淡了下去。巷子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线透过黄桷树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上织成疏密不一的光斑。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鞋跟敲击路面的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与远处隐约传来的江轮鸣笛、火锅店的喧闹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重庆老城区独有的夜曲。巷壁上爬着半枯的爬山虎,墨绿色的藤蔓顺着斑驳的砖墙蜿蜒,偶尔有晚归居民家的灯光从窗棂漏出,在青石板上投下不规则的亮斑,像散落的星星。
走了约莫十分钟,迟忆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地面。月光透过云层,在地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那是他自己的影子,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轮廓清瘦,带着几分疏离。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后面,竟然还跟着一道稍显宽阔的影子,紧紧地跟在他身后,步调与他惊人地一致,像是复制粘贴的镜像,连晃动的幅度都相差无几。
迟忆的身体瞬间绷紧,脚步猛地停下。心脏莫名地快了一拍,一种被人跟随的警惕感油然而生。他的指尖攥得发白,指节泛着冷硬的青色,后背不自觉地贴上冰凉的巷壁,像被天敌盯上的小动物,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他缓缓地转过身,目光投向身后的黑暗——两盏路灯之间的阴影区浓得化不开,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挺拔的轮廓,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气息沉静得像夜色本身,没有丝毫的恶意,却依旧让他感到不安。
迟忆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大脑飞速运转,猜测着对方是谁。是班里那些总爱拿他“哑巴”身份开玩笑的男生?还是不怀好意的陌生人?他不擅长应对这种突发状况,喉咙发紧,连最基本的手语都忘了比划,只能睁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道轮廓,眼底满是无措和警惕,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像受惊的蝶翼。
就在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时,那道轮廓动了动,朝着路灯的方向走了两步。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对方的脸,迟忆瞬间愣住了——是夏时恩。
夏时恩依旧穿着白天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衬衫的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指尖干净修长。他的头发被晚风轻轻吹动,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却挡不住那双明亮的眼睛,瞳孔是深邃的黑色,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看着迟忆紧绷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语气依旧是那种清冷而温和的调子,没有丝毫的刻意,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吓到你了?”
迟忆的脸颊微微发烫,连忙摇了摇头,心里的警惕感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尴尬。他没想到跟着自己的竟然是夏时恩,更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草木皆兵。他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拉开了一点距离,目光却忍不住落在夏时恩身上——对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好奇,也没有探究,仿佛只是恰好顺路,恰好跟在了他身后。
夏时恩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没有点破,只是抬手指了指巷子深处的方向,那里正是迟忆家所在的老居民区,青石板路蜿蜒向前,尽头隐约能看到老居民楼的剪影:“顺路。我要从小巷子那里走。”他的声音很轻,被晚风裹挟着,带着一丝清爽的皂角香,飘进迟忆的耳朵里,格外舒服。
说完,他看着迟忆,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却并不迫人,没有丝毫勉强的意味:“一起吗?”
简单的三个字,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迟忆的心里漾开了层层涟漪。
他其实很少收到这样的邀请。从小学到高中,因为自闭谱系特质,他总是被孤立、被疏远,身边很少有同学愿意主动靠近他,更别说邀请他一起走路了。大多数时候,人们要么对他敬而远之,要么带着异样的眼光打量他,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同情,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排斥。可夏时恩不一样,他的邀请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熟稔,没有同情,没有好奇,只是单纯的“顺路”,却让迟忆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
他其实很高兴。这种有人同行的感觉,虽然陌生,却并不让他感到负担,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安心。夏时恩的存在,不像其他人那样会让他感到压迫,他的沉默、他的距离感,都让迟忆觉得自在。他看着夏时恩清澈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笑容,像冰雪初融时,悄悄探出枝头的嫩芽。
夏时恩看到他的回应,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像是被感染了一般,清冷的气质里多了几分柔和。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与迟忆并肩站在巷子里,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可这种沉默却并不尴尬,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默契。夏时恩似乎很擅长把握距离感,既不刻意找话题打破沉默,也不会让气氛变得压抑。他只是偶尔会侧过头,看看路边爬满墙壁的爬山虎,或者点评一下巷子里那只蜷缩在路灯下的橘猫,语气轻松而随意,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分享身边的小事。
“这只猫好像经常在这里晒太阳。”他指着那只眯着眼、肚子鼓鼓的橘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没有刻意要迟忆回应的意思。
迟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只橘猫确实很眼熟,每天放学都能看到它趴在路灯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偶尔伸个懒腰,露出雪白的肚皮。他没有回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这种分享很奇妙——以前他路过这里,只会默默看一眼猫咪,从没想过要和谁谈论它,而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这种简单的分享,竟然让这条熟悉的小巷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滋味。
巷子两旁的老居民楼已经有些年头了,墙皮斑驳,露出里面暗红的砖墙,老式的木窗棂上偶尔挂着晾晒的衣物,在晚风中轻轻晃动。居民楼里,零星地亮着暖黄的灯光,透过窗格子洒出来,在地面上投下一片片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老城区特有的气息,混合着邻居家饭菜的香味、草木的清新和江水的潮气,让人感到格外亲切。偶尔有晚归的居民骑着自行车经过,车铃叮当作响,与两人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格外和谐。
夏时恩身上的气息很干净,是清爽的皂角香,混合着淡淡的书卷气,与巷子里的烟火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让迟忆感到莫名的安心。他悄悄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人,夏时恩走得很稳,脊背挺拔,步伐均匀,夕阳(夜色中残留的微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侧脸轮廓,下颌线清晰而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神情平静而专注,像是在享受这夜晚的宁静。
迟忆连忙收回目光,心跳莫名快了一拍,脸颊微微发烫。他觉得自己这样偷偷打量别人很不礼貌,却又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夏时恩是第一个主动靠近他、愿意和他同行的同学,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又很珍贵。
走了一会儿,夏时恩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过头,语气随意地问道:“对了,那封信……你打算怎么处理?”
迟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林薇递给他的那封情书。提到这个,他的脸颊瞬间又红了,像是熟透的苹果,下意识地避开了夏时恩的目光,看向地面上晃动的影子,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书包带,指节泛白。他没想到夏时恩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停下脚步,稍微犹豫了片刻,然后抬起手。他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因为长期练习吉他而带着一层薄薄的茧,此刻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只见他双手手指并拢,掌心向上,在胸前由外向内移动,做了一个类似“拿来”又更显郑重的动作,接着右手做出握笔写字的姿势,在左掌心上虚虚地写了几下,动作不算熟练,却很清晰,每一个手势都带着认真。
这是一串简单却明确的手语动作,意思是:“我会写信回复。”
夏时恩专注地看着他的手,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认真的倾听和理解。他虽然没有系统学过手语,但迟忆的动作意图明确,他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的目光落在迟忆那双认真比划的手上,又抬起来看向迟忆的脸,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欣赏,语气依旧温和:“用写的?”
迟忆点了点头,微微松了口气。他有些担心夏时恩会不解或追问,比如问他为什么不用说话或者其他方式回应,但对方似乎轻易就接受了他这种沉默的、非口头的表达方式,没有丝毫的异样。
“这样很好,很认真,也很尊重对方。”夏时恩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语气里满是真诚,没有丝毫的敷衍,“林薇是个挺不错的女孩子,认真回复确实是应该的。”
迟忆再次点了点头,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其实很担心别人会觉得他用写信的方式回应很奇怪,或者觉得他“哑巴”的身份很麻烦,但夏时恩的理解和认可,让他感到格外温暖。
“不过,回信……会不会有点难写?”夏时恩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有点好奇的笑容,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切,“毕竟有些话,不管是说出来还是写出来,都不容易。”他知道迟忆不擅长表达情感,无论是口头还是书面,对他来说,拒绝别人的心意,或许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迟忆抿了抿唇,唇色很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沉默了片刻,再次抬起手,比了一个简单的手势:右手握拳,伸出大拇指,弯曲了两下,动作虽然有些笨拙,却很认真。
——【谢谢,但没关系。】
这是他会的少数几个手语之一,用来表达感谢和肯定的意思。他想告诉夏时恩,虽然回信可能会有点难,但他会努力处理好,不会让对方为难。
夏时恩看着那个笨拙却认真弯曲的大拇指,忍不住笑了,不是嘲笑,而是觉得这样的迟忆有点可爱,带着一种纯粹的执拗和真诚。他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语气轻松地说道:“好吧,我相信你能处理好。”
说完,他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岔路口,路灯在那里分成了两个方向,一条通往迟忆家所在的老居民楼,另一条则通向更深的巷子。夏时恩停下脚步,指了指另一条岔路:“我往那边走了。”
迟忆也停下了脚步,看着夏时恩,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舍。这一路同行的时光虽然短暂,却让他感到格外安心和愉快,他甚至有点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点。
夏时恩看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语气认真而清晰地说道:“明天见,迟忆。希望你今晚能写出满意的回信。”
这句话很简单,却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了迟忆的全身。他看着夏时恩明亮的眼睛,感受着对方话语里的真诚,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比之前更明显的笑容,虽然依旧很淡,却足够真诚。
夏时恩对他挥了挥手,转身朝着另一条岔路走去。他的背影挺拔而坚定,在昏黄的灯光下,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
迟忆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挪动脚步。晚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带来清新的草木气息和远处的江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比划手语的感觉还残留着,心里暖暖的。
他抬手,对着夏时恩消失的方向,轻轻挥了挥,像是在回应他的道别,也像是在期待着明天的相遇。
“明天见。”他在心里默默地想,嘴角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
巷子深处,路灯依旧亮着,暖黄的光线温柔地笼罩着这条青石板路。迟忆转过身,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心里充满了对明天的期待。
或许,有一个能看懂自己沉默和手势的同行者,真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而夏时恩那句“明天还能和你一起走”,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悄悄埋下,带着无限的希望和温暖。
夜色渐浓,重庆的灯火依旧璀璨,嘉陵江的江水静静流淌,而迟忆的心里,也因为这短暂的同行,亮起了一盏温暖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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