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时恩在岔路口与迟忆挥手道别,脸上那抹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在转身走向另一条巷子时,便悄然收敛了大半。晚风带着重庆老城区的烟火气掠过脸颊,混杂着火锅店的辛辣、冰粉的清甜,还有江水特有的湿润气息,可他却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膜,始终与这份热闹保持着距离。脚步沉稳地穿过两条街巷,身后的市井喧嚣渐渐淡去,最终拐进了一个与老居民区截然不同的高档住宅小区。
小区门口的保安亭亮着暖黄的灯,保安看到他的身影,熟练地抬杆放行,甚至还笑着点了点头:“小夏先生回来了。”这里的楼间距宽阔得有些奢侈,道路两旁种着修剪整齐的香樟树,路灯是复古的欧式风格,暖黄的光线洒在平整的石板路上,映出他修长的影子,却照不进那些紧闭的落地窗里的清冷。绿化带里的喷淋系统刚刚停止工作,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草木气息,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园区里回响,与远处隐约传来的江轮鸣笛遥相呼应。
夏时恩刷卡进入单元楼,冰冷的金属门无声滑开,电梯轿厢光洁得能映出人影。他按下十八楼的按钮,看着数字一层层往上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手机——刚才迟忆比划手语时认真的样子,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那双手修长干净,指节分明,指尖带着长期练习吉他磨出的薄茧,比划动作时有些笨拙,却透着一股让人不忍打扰的真诚,像藏在蚌壳里的珍珠,质朴又珍贵。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楼层,他走出轿厢,拿出钥匙打开厚重的入户门。门轴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声响,打破了室内的寂静。玄关很大,铺着浅灰色的大理石地砖,光洁得能反光,靠墙放着一个深色的实木鞋柜,上面只摆着一个孤零零的陶瓷花瓶,里面没有插花,显得有些空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雪松味香薰的气息,是住家保姆李阿姨每天定时清洁后留下的味道,工整,却少了点人间烟火该有的温度。
“爸,我回来了。”夏时恩换好鞋,将书包放在玄关的矮柜上,朝着客厅的方向喊了一声。他的声音比在学校时低沉了些,少了几分应对旁人的温和,多了些自然的松弛,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客厅里没有回应,只有挂钟的指针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丈量着这份沉默的长度。夏时恩没有再喊,径直走到客厅沙发旁坐下,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本法律相关的书籍翻了翻,目光却没有落在书页上。他知道父亲大概率在书房处理工作,这个家总是这样,安静得像个高级酒店,而非充满烟火气的港湾。
过了约莫十分钟,书房的门才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形颀长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深灰色家居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额前没有一丝碎发,眼角有淡淡的细纹,却丝毫不显苍老,反而透着一种久经商场的沉稳与威严。他走到沙发对面坐下,没有看夏时恩,只是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没能软化他脸上的线条。“嗯。”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夏时恩刚才的招呼。
父子俩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客厅里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闷。夏时恩合上书,放在膝盖上,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的边缘,心里清楚,父亲大概是有话想跟他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了解父亲的性格,一辈子叱咤商场,谈判桌上能言善辩,可面对自己的儿子,却总是拙于表达。母亲三年前带着小儿子移民英国后,这个家就更像一个临时的落脚点,他忙于工作,自己忙于学业,父子俩相处的时间本就不多,交流更是少得可怜。
最终,还是父亲先打破了僵局。他抬眼看向夏时恩,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需要仔细检查的物品,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太多情绪:“新学校,还习惯吗?”
“还行。”夏时恩的回答简洁明了,没有多余的修饰。
父亲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学校的细节。他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似乎在酝酿着下一句话。夏时恩耐心地等着,他知道父亲想说什么,无非是让他好好学习,不要被外界事情影响,可这些话,父亲总是说不出口,只能藏在沉默里。
就在这时,住家保姆李阿姨从厨房走了出来,对着两人恭敬地说道:“夏先生,小夏先生,晚饭做好了,可以用餐了。”
父亲站起身,朝着餐厅的方向走去:“吃饭吧。”
餐厅里的餐桌是长方形的实木桌,足够容纳七八个人,此刻却只摆着两副碗筷。餐桌上的三菜一汤摆放得整整齐齐,一盘清炒时蔬,一盘清蒸鲈鱼,一盘番茄炒蛋,还有一碗冬瓜海带排骨汤,都是家常的菜式,却做得精致可口,看得出来李阿姨花了心思。夏时恩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爱吃的菜,父亲虽然不善言辞,却总能记得他的喜好。
夏时恩和父亲相对而坐,李阿姨给两人盛好汤后,便识趣地退进了厨房,关上了门,将餐厅的空间留给了这对沉默的父子。
晚餐的气氛依旧安静,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碗筷碰撞的轻响。父亲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偶尔夹一口菜,更多的时候,是在看着夏时恩吃饭。他看着儿子比去年又长高了一些的身形,看着他清瘦却挺拔的侧脸,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骄傲,欣慰,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他总觉得,自己忙于工作,没能好好陪伴儿子成长,尤其是在妻子离开后,他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扮演好“父亲”这个角色。
沉默中,父亲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放进了夏时恩的碗里。
夏时恩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父亲。父亲已经移开了目光,假装在喝汤,耳根却微微泛红,像是做了什么不好意思的事。
夏时恩低下头,默默吃着父亲夹给他的青菜。他知道,这是父亲表达关心的方式,笨拙,却真诚。从小到大,父亲从未对他说过一句“我爱你”,也很少过问他的生活,可总会用这种细微的动作,悄悄传递着他的牵挂。
没过多久,父亲又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了他的碗里。
这一次,夏时恩的碗里已经有了不少青菜,几乎快要盖住碗底的米饭。他再次抬眼看向父亲,父亲也正好在看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父亲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犹豫,像是有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又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了夏时恩的碗里。
“爸。”夏时恩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是那种纯粹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玩笑语气,没有丝毫抱怨的意味,“你夹这么多青菜,我也吃不完啊。”
父亲的动作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像是被看穿了心思的孩子。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再次叹了口气。
“再说了,”夏时恩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青菜,忍不住笑出了声,语气里带着点调侃,还有点撒娇的意味——这种语气,他很少在父亲面前展现,只有在完全放松的时候,才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别人爸爸给儿子夹菜,都是夹肉夹鱼,你倒好,一个劲儿地给我夹青菜,合着我在你眼里就是缺维生素啊?”
这番话带着点孩子气的吐槽,让父亲紧绷的脸终于缓和了一些。他看着儿子眼里的笑意,嘴角甚至微微上扬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消失了,却被夏时恩捕捉到了。这大概是父亲为数不多的、能被轻易察觉的温柔时刻。
“多吃点青菜,对身体好。”父亲的声音依旧有些生硬,却比刚才温和了许多,“你平时在学校,估计也不怎么吃蔬菜。”
“哪有,学校的蔬菜我也吃的。”夏时恩小声反驳了一句,却还是拿起筷子,开始吃碗里的青菜。其实他并不讨厌吃青菜,只是父亲这一个劲儿往碗里夹的样子,实在让他有些哭笑不得。看着碗里绿油油的青菜,他忽然想起了迟忆,那个沉默的少年,不知道此刻在家吃什么,会不会也有人这样给他夹菜。
父亲看着他乖乖吃青菜的样子,心里的那块石头似乎落了地。他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仔细地挑掉鱼刺后,放进了夏时恩的碗里:“吃鱼,补脑子。高二功课紧,别太累着。”
夏时恩看着碗里的鱼肉,心里泛起一股暖流。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眼眶却微微有些发热。他知道,父亲虽然不善言辞,却把所有的关心都藏在了这些细微的动作里。这些年,他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既要忙于公司的事务,又要照顾他的生活,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晚餐就在这样沉默却不再尴尬的氛围中结束了。夏时恩放下碗筷,站起身,对着父亲说道:“我来收拾吧。”
说着,他就伸手去拿桌上的碗筷。
“不用。”父亲一把拦住了他,语气不容置疑,“你快去洗澡。洗完澡早点回房间搞学习,高二了,学业要紧,别分心。”
夏时恩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其实很想和父亲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是沉默地收拾碗筷也好。
“这里我来收拾就行,你快去。”父亲打断了他的话,拿起桌上的碗筷,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单,却又透着一股坚定。夏时恩看着父亲的背影,忽然发现,父亲的头发似乎比去年白了一些,背影也不像以前那样挺拔了。
夏时恩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说完,他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夏时恩的房间很大,装修简约而大气,一面墙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到小区的绿化景观,远处的跨江大桥灯火璀璨,像一条发光的巨龙横跨在江面上。另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大多是法律相关的专业书,还有一些世界名著和科普读物。房间里的家具都是深色的实木材质,与整个家的风格保持一致,却也显得有些冷清。
他从衣柜里拿出睡衣,走进了独立卫生间。温热的水流从花洒中喷洒而出,冲刷着他的身体,带走了一天的疲惫,也驱散了些许内心的清寂。水流顺着发丝滑落,滴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站在水流下,闭上眼睛,脑海里再次浮现出迟忆的样子——那个清瘦、沉默,却在提到吉他时眼睛发亮的少年,那个用手语比划时认真又笨拙的少年,那个被人误解却依旧坚守自己梦想的少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迟忆身上有一种纯粹的东西,是他自己所缺少的。在迟忆的世界里,所有的情绪和热爱都直白而热烈,不像他,总是习惯了伪装和克制。
洗完澡,夏时恩用毛巾擦干头发,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走出了卫生间。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八点半。他的手机屏幕上除了北京时间,还显示着英国时间,此刻是下午一点半。这个时间,妈妈那边应该还没到休息的时间,弟弟也应该还没午睡醒。
夏时恩解锁手机,熟练地拨通了母亲的视频电话。电话刚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屏幕上立刻映出了一张保养得宜、带着温柔笑意的女性脸庞。她穿着一件浅色的针织衫,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眼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神里满是对儿子的牵挂。
“宝贝,放学啦?”许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语气亲昵得像是在哄小孩。与在父亲面前的拘谨不同,夏时恩在母亲面前,总是能更放松一些。
“嗯,妈。”夏时恩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温和的笑容,“刚洗完澡。”
“吃饭了吗?李阿姨做了你爱吃的菜吗?”许莹一连串地问道,眼神里满是关切,恨不得立刻飞到儿子身边。
“吃了,李阿姨做了清蒸鲈鱼,还有番茄炒蛋,都是我爱吃的。”夏时恩耐心地回答着母亲的问题,“爸也在家,我们一起吃的。”
“那就好,那就好。”许莹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更加温柔了,“新学校怎么样?还适应吗?同学好不好相处?老师讲的课能听懂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都挺好的,妈,你放心吧。”夏时恩笑着说道,“课程进度跟得上,老师讲得也挺好的,同学也都还行,没人欺负我。”他没有跟母亲细说学校里的事,尤其是没有提到迟忆——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总觉得有些微妙的情绪,难以用语言表达清楚。他不想让母亲担心,也不想把这份刚刚萌芽的、还不确定的友谊说得太过刻意。
“那就好,那就好。”许莹又说了一遍,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你呀,性子太闷了,在学校里要多跟同学交流交流,多交几个真心朋友。高中时期的朋友,都是很珍贵的,以后回想起来,都是很美好的回忆。别总是一个人憋着,有什么事也可以跟朋友说说。”
夏时恩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妈。”
“妈妈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许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晚上睡觉要盖好被子,别着凉了。按时吃饭,可千万别挑食,要多吃点青菜,补充维生素,身体才好,才能有精力学习。”
夏时恩听到“多吃点青菜”这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又宠溺的意味:“妈,你还真别说,青菜我今天算是吃饱了。”
“哦?怎么回事?”许莹好奇地问道,眼睛里满是疑惑。
“我爸啊,晚饭的时候一个劲儿地给我夹青菜,碗里都堆成小山了,说多吃青菜对身体好。”夏时恩笑着解释道,想起父亲当时的样子,心里又暖又觉得好笑,“我跟他说别人爸爸都给儿子夹肉,他倒好,净给我夹青菜,他还说我在学校肯定不吃蔬菜。”
许莹听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爸啊,就是这样,嘴笨,不会表达,心里却比谁都疼你。他是怕你在学校不注意饮食,营养不均衡。”
“我知道。”夏时恩轻声说道,心里暖暖的。母亲的话,印证了他心里的想法。父亲的爱,虽然沉默,却厚重。
“没钱花了就跟你爸要,别不好意思。”许莹接着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你爸那个人,别的没有,钱还是有的。他对你呀,从来都不会吝啬。”
夏时恩忍不住笑了:“我知道,妈,我没跟他生分。”
“知道就好。”许莹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跟夏时恩聊起了英国的生活,说她最近新学了一道甜品,等他放假去英国的时候做给他吃;说他弟弟最近学会了走路,总是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像个小尾巴,还会喊“妈妈”了;说英国最近的天气很好,阳光充足,她昨天还带着弟弟去公园喂了鸽子……
夏时恩耐心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容。他很想念母亲,也很想念那个还没见过几次面的弟弟,只是隔着千山万水,这份思念只能通过视频电话来传递。母亲的唠叨虽然琐碎,却充满了爱意,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
就在两人聊得正起劲的时候,屏幕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声音响亮,带着浓浓的委屈。
“哎呀,弟弟醒了。”许莹的脸色微微一变,语气变得有些急促,“宝贝,妈妈先不跟你聊了,弟弟哭了,我得去看看。你在学校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别挑食,多吃青菜,有什么事就给妈妈打电话,知道吗?”
“知道了,妈。”夏时恩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柔,“你快去照顾弟弟吧,也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
“好,妈妈爱你。”许莹匆匆说了一句,就挂断了视频电话。
屏幕瞬间变黑,房间里再次陷入了寂静。夏时恩看着黑屏的手机,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每次跟母亲通电话,总是这样匆匆结束,她的身边,已经有了新的牵挂,而他,似乎渐渐变成了那个“远方的亲人”。他知道母亲不容易,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带着年幼的弟弟,还要担心远在中国的他,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酸涩。
他把手机放在书桌上,站起身,走到落地窗旁。窗外的夜色正浓,小区里的路灯亮着暖黄的光,远处的城市灯火璀璨,像一片星海。嘉陵江的江水在夜色中静静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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