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瑞明自那次垭口长谈后,便被沈放彻底边缘化。赌场的事务虽未明说撤换,但阿杰明显加强了监管,重要决策也不再经由吴瑞明。他被无形地架空了,整日待在赌场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对着账本,却心乱如麻。他知道,自己离被彻底清除出班隆核心圈子的日子不远了。南星意那番关于“未来”和“希望”的话语,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而南星意和沈放这边的关系,令人窒息。那种刻意的忽视,比争吵更伤人。南星意将所有柔情都给了儿子沈慕南,只有在孩子纯净的眼眸里,她才能暂时忘却那份难堪与委屈。
这种压抑的处境,反而催生了一种不理智的冲动。
契机发生在一个傍晚。南星意乘车从瑞莱返回,途经“金殿”赌场附近时,赌场侧门小巷里传来的凄厉惨叫声和熟悉的汉语求饶声,让她心头猛地一揪。她让司机放慢车速,透过车窗,她看到几个打手正对三个被反剪双臂的中国男人拳打脚踢,下手极重,那几人已是满脸血污。 “求求你们!别打了!钱我们一定还……” 一声声乡音传入耳中,像针一样扎着南星意的心。她眼睁睁看着那三人像破麻袋一样被塞进一辆面包车带走,周围路人却神色麻木,视若无睹。 “那些人……会怎么样?”南星意声音发颤地问同车的阿薇。阿薇面露惧色,低声道:“夫人,别问了……进了颂巴的私牢,不死也得脱层皮,有的直接就……”一股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南星意。在她被沈放置之不理的委屈之上,叠加了更沉重的、对于生命被如此轻贱的悲愤。
回到寨子,那画面依旧灼烧着她的心。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理解这份心情的人。鬼使神差地,她拨通了吴瑞明的电话。电话里,她声音低沉地描述了所见所闻。
吴瑞明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再开口时,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沉重:“夫人,您看到的是常态。颂巴的赌场就是一台绞肉机……不过,”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您描述的那几个人里,有一个我似乎有点印象。他好像姓陈,以前在边境做建材生意。重要的是,我隐约听说……他有个亲弟弟,在云南那边的边防系统里,是个有点实权的军官。颂巴的人恐怕还不知道这层关系,只当他是普通肥羊。”
这番话,让南星意有了坚定的想法。
单纯的同情心,在沈放的“规矩”和现实的残酷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但吴瑞明提供的这个信息,给她的冲动注入了一个看似坚实的理由。救人,不再仅仅是出于不忍,更可能是一次极具战略价值的投资。如果能让这位“陈先生”欠下天大的恩情,将来橡胶园乃至寨子与内地的正规贸易渠道,或许就能打开一扇关键之门。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无法遏制。它巧妙地将她本能的善良与一种朦胧的政治野心结合在了一起。她要为班隆的未来铺一条路。
当南星意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时,吴瑞明震惊地看着她。他几乎立刻就想列出所有危险的理由来反对,但在对上她那双眼睛时,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双眼睛里,有恐惧,有不确定,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和一种近乎天真的信念——她相信这样做是“对”的。
“夫人,您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他最终干涩地开口。 “我知道。”南星意轻声回答,目光却毫不躲闪,“但如果因为危险就不去做对的事,那我们和颂巴、和三爷他们,又有什么区别?瑞明,我相信你不是只想浑噩度日的人,你心里……应该也看得见那条‘对’的路,只是它太难走了,对吗?”
吴瑞明沉默了。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内心深处紧锁的某个盒子。那条“对”的路,他何尝没有向往过?只是在现实的泥沼中,他早已学会将其深埋。
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神,一种久违的、被称为“理想”的东西,混合着强烈的保护欲,在他心中疯狂滋长。他忽然觉得,如果连眼前这点微光都守护不住,那他在此地的所有挣扎与经营,将毫无意义。
“……我明白了。”他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夫人,我来想办法。”
南星意向吴瑞明透露了一条连沈放都未必完全掌握的隐秘路径——那是她早年随阿杰去救助一个被仇家追杀的山地部落头领时,对方为报恩而告知的、穿越原始森林通往邻国的古老小道,几乎不为人知。
吴瑞明的心脏狂跳起来。一方面是极度的恐惧,深知此举一旦败露,万劫不复;另一方面,南星意话语中那种近乎殉道者的理想光芒,以及他自己内心深处对赌场黑暗的憎恶与无力感,交织成一种巨大的诱惑。他想起那些在赌场角落里瑟瑟发抖、眼中失去所有光彩的同胞,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感油然而生。
“夫人……您想怎么做?”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一个大胆而精细的计划,在两个理想主义者之间悄然成型。吴瑞明利用他尚未被完全剥夺的权限,仔细筛选了赌场里几个欠下巨额高利贷、已被颂巴手下标记为“重点处理对象”、且确实走投无路的中国籍赌客,是“消失”的最佳人选。
计划的核心是“假死”。吴瑞明会利用赌场内部一次精心策划的小规模冲突(赌客间的斗殴)作为掩护,制造这几位目标人物在混乱中“意外身亡”的假象。他会提前准备好相似的尸体(从边境混乱地带购买无人认领的亡命之徒遗体),并利用职权销毁所有相关的欠条和记录。然后,在南星意的安排下,通过那条山地部落的秘径,将这几个“死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境。
整个过程环环相扣,他们自认为考虑到了每一个细节,甚至模拟了数次。然而,他们唯独低估了人性的复杂和颂巴势力那张无孔不入的监控网。
计划起初异常顺利。赌场内部的混乱、尸体的替换、通过隐秘小道的转移……一切仿佛有天助。南星意甚至开始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是命运对善意的回响。
然而,他们低估了人性的复杂。那位被寄予厚望的“陈先生”,在死里逃生后,对一件祖传的玉佩念念不忘,竟冒险试图联系旧相识想要赎回,这个愚蠢的举动成了整个计划崩盘的导火索。
这个微弱的信号,瞬间被颂巴手下专门监控高利贷链条通信的专业小组捕捉到。顺藤摸瓜,整个“金蝉脱壳”计划彻底暴露。
消息传到颂巴的代言人帕蓬那里时,他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露出了一丝阴冷的笑容。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沈放势力彻底挤出赌场,并进一步巩固自己地位的天赐良机。他不需要立刻发作,他要像猫捉老鼠一样,慢慢玩死对方。
帕蓬的报复迅疾而残忍。首先被摧毁的,就是南星意寄托了无限希望的橡胶园。
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当看守橡胶园的工人赶到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所有的小树,一夜之间,被人用极其专业的手法齐根斩断,切口平滑,显然是用极其锋利的刀具所为。不仅如此,对方还在现场用中文留下一张打印的字条,字迹冰冷:
“沈夫人菩萨心肠,可惜,菩萨救不了不守规矩的人。”
消息传到寨子,南星意几乎晕厥。她冲向后山,看着那片化为乌有的绿色希望,整个人呆住了。她浑身冰冷,南星意这才真正体会到,自己挑战的是怎样一头怪兽。
吴瑞明当时也在赶往寨子的路上,他听说了橡胶园出事的消息,他赶到后山时,看到的正是南星意呆立在废墟之中的身影。
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眼神明亮的少女,此刻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琉璃娃娃,单薄的身影在风中微微发抖,脸上毫无血色,只有巨大的茫然与绝望。她看着那些被齐根斩断的树苗,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吴瑞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上前,脚步却如同灌了铅。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苍白无力。
然而,就在沈放的身影出现在路口,南星意转头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吴瑞明清晰地看到,她用力地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挺直了那纤细的、仿佛随时会被压垮的脊梁。
那一刻,吴瑞明心中受到的震撼,远比看到这片狼藉本身更加强烈。他原以为她会崩溃,会哭诉,但她没有。她在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最后的风骨与尊严。这种在绝对打击之下展现出的韧性,远比单纯的善良更加动人,也……更加让人心疼。
他默默地退入了人群的阴影里,将自己那丝不合时宜的关切与动容,悄然隐藏。
沈放的脸色铁青,看着那片狼藉和那张字条,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没有看南星意,也没有说一句话,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和周身散发出的恐怖低气压,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他立刻意识到,这绝不仅仅是针对橡胶园的报复,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宣告对方已经掌握了确凿的把柄。
果然,当天下午,帕蓬的人就“客气”地请沈放去“商议要事”。在赌场顶楼那间奢华的办公室里,帕蓬皮笑肉不笑地表达了“关切”:
“沈先生,听说您的橡胶园遭了灾?真是流年不利啊。不过,我这边最近也遇到点怪事。”他慢悠悠地品着茶,“赌场里几个欠了债的客人,好端端的,竟然说没就没了,生不见人,死……呵呵,尸首都对不上号。这账目,可是有点对不上了。沈先生您看,这管理上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
沈放面无表情地听着,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他完全没想到,南星意和吴瑞明竟然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敢在颂巴的钱袋子里动手脚!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越界,这是自寻死路!
“帕蓬先生,”沈放的声音冷得像冰,“管理不善,是我的责任。损失多少,我沈放双倍赔偿。”
“赔偿?”帕蓬夸张地笑了起来,“沈先生,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规矩的问题。颂巴老爷最恨的,就是有人破坏规矩。现在外面风言风语,都说我这赌场连客人的安全都保障不了,以后谁还敢来玩?为了平息影响,我看……这赌场的管理权,还是暂时由我们直接接手比较稳妥。您也好集中精力,处理一下……家务事。”他特意加重了“家务事”三个字,目光意有所指。
沈放知道,这是最后通牒。他失去了赌场的份额,失去了重要的财源,更严重的是,信誉受到了严重质疑。
当他回到寨子,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阿杰脸色惨白地汇报,经过暗中排查,基本可以确定,南星意使用的那条山地部落秘径,因为此次行动,已经暴露。颂巴的人很可能已经掌握了路线。
“先生……那条路,是我们预留的……”阿杰的声音都在发抖。
沈放猛地一拳砸在书桌上,实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巨响。他第一次在南星意面前彻底失控,转头盯着她,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那条路!你知道那条路意味着什么吗?!那是这个寨子,是我们所有人,最后的后路!你竟然……你竟然为了几个赌鬼,把它给毁了?!”
南星意被他从未有过的暴怒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后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多么大的弥天大祸。她不仅毁了自己的梦想,毁了吴瑞明的前程,更可能毁了沈放经营多年、赖以生存的根基!
最后送来的一击,是一个精致的锦盒。帕蓬派人送来,里面没有子弹,没有恐吓信,只有那几名“已死”赌客在境外被偷拍的生活照,以及一张金额大得惊人的欠条复印件。
意思再明白不过:你的人坏了规矩,这笔烂账,现在你来背。而且,我随时能让你的人真死。
沈放把自己关在佛堂里,整整一天一夜。他垂手端坐,面色灰败,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他需要在这绝对的寂静中,为自己,为这个因南星意的天真而濒临崩溃的家,寻找一线生机。
第二天,他走出佛堂,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冷硬,但眼底深处,是难以磨灭的疲惫与痛楚。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他亲自去见帕蓬,没有带任何随从。在充满敌意的目光中,他平静地开口:“帕蓬先生,小孩子不懂事,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所有的损失,我沈放双倍赔偿,分文不少。赌场的管理权,依你所言。至于那条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既然帕蓬先生知道了,以后,就是大家的路。”
这番表态,等于认栽、赔钱、让利,姿态放到了最低。帕蓬虽然贪婪,但也知道逼急了沈放兔子也会咬人,这个结果他已经大获全胜,便也就势下坡。
第二,他下令将吴瑞明秘密囚禁起来,对外宣称他已因严重失职被驱逐。这是给颂巴一方的一个交代,也是将吴瑞明暂时保护起来,避免他被颂巴的人报复灭口。
第三,对于南星意……他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斥责,没有惩罚,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那种彻底的、冰冷的无视,比任何暴怒都更让南星意感到绝望。他依旧睡在书房,仿佛她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于他的世界。
南星意试图道歉,试图解释,但所有的话语都被沈放摆手拒绝。她知道,她不仅闯下了大祸,更可能永远地失去了这个男人的信任和温情。
寨子依旧矗立在山间,但内里早已千疮百孔。理想破碎,信任崩塌,退路已断。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笼罩在沉重的迷雾之中。南星意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抱着膝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第又一次感受到如同幼时被抛弃的恐惧。她所谓的“善良”,最终带来的,却是近乎毁灭性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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