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春天,比班隆任何季节要含蓄许多。庭院里的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细细地抖落,带着一种与金三角的浓烈、恣意截然不同的,怯生生的温柔。
南星意靠在二楼的窗边,看着这派宁静的景致,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她身上穿着一件柔软的丝绸睡衣,腹部那道横切的、崭新的剖腹产疤痕,在衣料下偶尔一阵细微的抽痛,提醒着她两个月前生下这对龙凤胎的经历。
双胞胎的降生,远比她想象的还要艰难。尽管医疗条件顶尖,但两个孩子的重量和对她身体的消耗是实实在在的。孕期严格控制的饮食并没能完全抵消掉双胎带来的巨大负担,生产时还是出现了力竭的征兆,医生当机立断选择了剖腹产。
整个过程,她没有哭喊,只是死死咬着苍白的下唇,在麻醉带来的昏沉与身体被剧烈牵拉的异样感中,脑海里反复闪过的,是沈放沉默而紧绷的脸。她多希望,那只总是能给予她力量的大手,能在此刻紧紧握住她。
当听到两个孩子先后响亮的啼哭,医生笑着告诉她“一龙一凤,母子平安”时,她疲惫地闭上眼,泪水混着汗水滑入鬓角。巨大的喜悦之后,是如同潮水般漫上来的、无边无际的委屈和思念。她完成了他们共同的期盼,而他,不在身边。
哥哥先出生几分钟,取名沈与,妹妹叫□□。名字是南星意起的,告知沈放,他回了一个简短的“好”字。与字,是南星意对沈放的追随,也是孩子们与家庭的连接,寓意“与你同在”。彤字,谐音同,一起,共同,是家庭成员之间最深切的羁绊,寓意“与你同心”。
如今,孩子们已经两个月大,褪去了初生时的红皱,变得白嫩可爱。儿子沈与像沈放,眉眼间自有一股沉静的劲儿,不太爱哭;女儿□□则更像南星意,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对什么都好奇,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
阿薇将两个孩子照顾得很好,他们吃饱了便睡,睡醒了便睁着纯净无邪的眼睛探索这个崭新的世界。南星意身体的恢复却有些缓慢,产后激素的变化和深重的思念,如同两股交织的暗流,时时冲刷着她的心防。她常常抱着女儿彤彤,坐在窗边一坐就是一下午。
两个月了。
从她产后能下地走动,能清晰地通话开始,她就在等。等沈放说:“身体养好了,就带着孩子们回来吧。”或者,哪怕他只是问一句:“什么时候回来?”
但是没有。
他依旧维持着之前的通讯模式,询问孩子们的情况,叮嘱她好好休养,汇来庞大的钱款,让她“不要节省”。唯独,不提“归来”二字。
起初,她以为他是体贴,想让她在生产后得到最充分的恢复。毕竟双胞胎耗神,剖腹产伤身。她还在电话里温柔地安慰他:“我恢复得很快,医生都说很好。等孩子们满百日,路上稳当了,我们就回去。”
电话那头,沈放沉默了几秒,只是说:“不急,把身体彻底养好再说。”
那时,她心头便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不安。
如今,两个月过去,孩子们健康活泼,她腹部的伤口也愈合良好,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她再次在通话中提及归期。
“先生,医生说可以长途旅行了。我看……下个月初,我和孩子就动身回班隆吧?”
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快而自然,带着归家的期盼。
电话那头,是比以往更长的沉默。长到南星意几乎要以为信号中断了,忍不住“喂”了一声。
“……再等等。”沈放的声音传来,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刻意压制的疲惫,“班隆近来……雨季快到了,山路不好走,气候也闷热,对孩子不好。你身体刚好,经不起折腾。等这阵子过去,局势稳当些再说。”
“局势?”南星意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什么局势?寨子里出事了吗?”
“没什么大事。”沈放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结束话题,“一些生意上的寻常摩擦,我能处理。你和孩子们的安全最重要。听话,在昆明好好待着。”
“听话”。
以往,他也会说这两个字,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却也裹着宠溺的糖衣。而这一次,那糖衣似乎融化了,只剩下冰冷的、坚硬的内核。
她不再争辩,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挂断电话后,那股不安,如同挣脱了束缚的藤蔓,疯狂地滋长起来,缠绕得她几乎窒息。
他一定有事瞒着她。
不是寻常的生意摩擦。寻常的摩擦,不会让他如此讳莫如深,不会让他一而再、再三地推迟她和孩子们的归期。他将她和孩子们安置在这绝对安全的“世外桃源”,自己却独自留在那风雨飘摇的边境线上。
她开始失眠。在孩子们都睡熟的深夜,她常常独自醒来,房间里只余下加湿器轻微的吐息,和她自己无处安放的思绪。
思念,便在这无边的静夜里,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她思念沈放。思念他沉默时深不见底的眼神,思念他偶尔流露、转瞬即逝的温柔,思念他宽阔胸膛的温度和身上淡淡檀香的气息。她甚至思念他**的、不容置疑的安排。那至少意味着,他强大地掌控着一切,意味着她就在他的羽翼之下。
如今,这羽翼将她远远地推开,她触摸不到,只能凭借一根脆弱的信息线,去揣测他声音背后的真实境况。每一次通话,他语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疲惫,都让她的心揪紧一分。
她更思念儿子沈慕南。那个她被迫留在班隆的孩子。每次通话,她总要问起慕南的情况,沈放总是三言两语带过——“很好”、“能够跑和跳了”、“会说更复杂的句子了”。她听着,心里既欣慰又酸楚。她错过了儿子成长的那么多瞬间,而沈放,独自承担着抚养幼子的责任,同时还要应对他那边的“局势”。
她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婴儿床边。两个孩子睡得正香,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南星意俯下身,依次在两个孩子的额头上印下轻柔的吻。泪水无声地滑落。
这是他们的骨血,是他们生命的延续,是沈放哪怕倾其所有也要守护的未来。可现在,缔造这个未来的男人,他在哪里?他正在经历着什么?他们共同的儿子,又是否安然无恙?
她走到窗边,望向西南方向。那里是班隆,是她的家,是她所有爱与羁绊的根源。此刻,那里是让她魂牵梦萦的所在,却也成了一个被迷雾笼罩、让她心生恐惧的黑洞。
她腕上的白色玉珠手串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她轻轻摩挲着,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玉石,感受到远方那个男人手腕上,那两粒同样质地的白珠,以及其下,可能正汹涌着的、她无法想象的暗流。
而此刻的班隆,沈放的书房,一如南星意想象的那样,笼罩在压抑的黑暗中。
沈放结束通话后,并没有动。他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回想着刚才那些言不由衷的“安抚”,他何尝不想让他们回来?
想得心都发痛。
每当夜深人静,处理完那些与三爷“合作”的肮脏细节,看着账目上那些沾着血和毒的利润,他走到儿童房,看着睡梦中的沈慕南,那张酷似南星意的小脸,巨大的孤独和疲惫就会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渴望拥抱南星意,用她的温暖来涤荡满身的污秽;他渴望亲眼看着沈与和□□一天天长大,听他们牙牙学语。
但是,他不能。
所谓的“和平合作”,不过是脆弱的假象,是饮鸩止渴的权宜之计。三爷的货,通过他的车队,一次次地在境内路线上安稳行驶。每一次成功,三爷对他的“满意”就多一分,同时,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也就收紧一分。他知道得太多了,牵扯得太深了。三爷绝不会允许他轻易抽身。
这“合作”本身就是最危险的漩涡。他将南星意送走,就是为了不让她和新生的孩子们被卷进来。班隆的空气里,现在弥漫的不再是简单的江湖争斗,而是更阴险、更无孔不入的毒品帝国的阴影。这里每一分看似平静的背后,都可能藏着三爷的试探、或者其他眼红势力的算计。让南星意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回来,无异于将三只毫无自保能力的羔羊,亲手送回到狼群环伺的丛林。
他不能让她们成为他的“显性”软肋。只要南星意和双胞胎不回来,三爷就无法用最直接的方式——控制他的家人——来胁迫他。这是他为她们,也是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道战略缓冲。慕南留在身边,是不得已,也是为了安三爷的心,表明他沈放仍有“牵挂”在这片土地上,不会轻易鱼死网破。同时,保护一个孩子的难度,远低于保护一个妇人和两个婴儿。
更重要的是,他无法面对南星意清澈的眼睛。他无法在拥抱她的时候,不想到自己手上刚刚沾上的肮脏;无法在听着她描绘那个“干净的未来”时,不想到自己正在参与的、最黑暗的勾当。昆明的阳光和宁静,是他能为她守护的最后一片净土。他宁愿她在那片净土里因为思念而埋怨他,也不愿她回到这个正在被他亲手弄得更脏的泥潭里,用那双失望甚至恐惧的眼睛看着他。
他将脸深深埋入掌心,指缝间泄露出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声。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一个玩偶。是沈慕南,懵懵懂懂地来找爸爸。
沈放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在黑暗中,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柔和:“慕南,怎么了?”
他起身,走过去,将儿子柔软的小身体抱进怀里。孩子身上带着奶香和睡眠的暖意,像一个小小的暖炉,暂时驱散了他周身的冰冷。
“妈妈……”慕南在他怀里含糊地呓语了一声,小脑袋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这一声无意识的“妈妈”,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沈放的心上。他紧紧抱着儿子,走到窗边,和南星意一样,望向那片吞噬了月光和希望的夜空。
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隐忍,所有的自我放逐,不都是为了怀里这个孩子,为了远在昆明的那三个至亲吗?
他用自己的孤独和深陷地狱,换他们在人间的岁月静好。
但这并不能减轻半分他此刻的思念与痛苦,反而让它变得更加沉重,更加刻骨铭心。
重逢待何期?
这个问题,不仅南星意在问,沈放在每一个无法入眠的深夜,也在心底无声地、一遍遍地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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