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隆的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前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刻乌云便从缅北的山峦后翻涌而来，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寨子上空。
沈放站在书房的窗边，望着庭院里被疾风骤雨打得东倒西歪的芭蕉。阿杰悄无声息地进来，将一份薄薄的、带有军方标记的密函放在紫檀木书桌上。
“先生，丹威将军派人送来的。”
沈放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直到目力所及的最远一座山峦彻底被雨幕吞没，他才缓缓转身，捻起那封密函。里面没有冗长的客套，只有一张从更高级别的内部简报上复印下来的纸页，标题是几个加粗的汉字：《关于探讨中缅边境地区替代经济发展可行性初步设想（内部征求意见稿）》。
文件内容极为概括，更像是一个学术探讨，但其中“标本兼治、堵疏结合”的表述，却像一道微光，穿透了金三角常年不散的阴霾。
南星意端着茶走进来时，正看到沈放对着那张纸出神。她将茶杯轻轻放在他手边，目光扫过纸页，呼吸不由得一滞。
“这是……”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仿佛在无边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的人，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如果能成真，这里的孩子就不用再活在毒品的阴影下了！”
沈放将纸页随意搁在桌上，语气平静无波：“一阵远在帝都书房里刮起的风。能不能吹到我们这里，什么时候吹到，都还是未知数。” 他话锋一转，带着洞悉世事的冷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阵风真要刮起来，最先被连根拔起的，未必是那些罂粟花。”
南星意怔住了，随即明白了他的深意。沈放掌控的运输网络、赌场生意，伐木场，即便不碰毒品，也游走在灰色边缘。在这片土地上，纯粹的白色难以生存，但一阵旨在“清扫”的风，可不会仔细分辨深浅不一的灰。
“那我们……”
“等。”沈放打断她，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雨幕，“等风来，等雨停。在我们看清这阵风要往哪里吹之前，最好的选择就是站在原地。”
消息比预想中传得更快。不出半月，一种混合着期待、焦虑与恐惧的情绪，便开始在班隆乃至整个金三角地区的地下世界里无声蔓延。
第一个坐不住的，是奈温。
这个盘踞在深山、掌控着最大罂粟产区的老牌毒枭，派来了他的侄子当信使。那是个满脸戾气的年轻人，言语间充满了虚张声势的威胁。
“沈先生，我叔叔让我带句话。”信使昂着头，“外面的风怎么刮他不管，但山里的规矩不能变。谁要是想动山里人的饭碗，就是跟所有人过不去。到时候闹出什么乱子，可不好看。”
沈放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说完了？”
信使被他这态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硬着头皮道：“说……说完了。”
“那就回去告诉你叔叔，”沈放这才抬起眼，目光深不见底，“他山里的事，我沈放没兴趣。但我班隆的事，也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送客。”
信使被“请”出去后，阿杰忍不住道：“先生，奈温这老小子是想拉我们下水，绑着我们一起去对抗这个计划！”
“他怕了。”沈放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边境地图前，“他和他代表的那个旧时代，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所以才会像条濒死的毒蛇，胡乱咬人。”
他指向地图上班隆的位置：“传话下去，我们的人，近期不要靠近奈温的地盘。他若挑衅，退避三舍。”
阿杰面露不解：“先生，我们何必怕他？”
“不是怕他，”沈放的指尖在地图上轻轻划过，“我是不想被人当枪使。”
沈放的判断很快得到了印证。
几天后，丹威将军轻车简从地来到了寨子。他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便服，像是老朋友间的私人拜访。
茶过三巡，丹威将军放下茶杯，看似随意地提起：“沈先生，关于那个‘设想’，你怎么看？”
“一阵好风。”沈放微微一笑，“但风力几级，风向何处，尚未可知。此时扬帆，为时过早。”
丹威将军哈哈大笑，用手指点了点沈放：“你啊，还是这么滴水不漏。”他收敛笑容，压低声音，“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上头确实有这方面的意向，但阻力巨大。最大的阻力来自哪里，你我都清楚。”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北方——奈温势力盘踞的深山方向。
“奈温这种人，冥顽不灵，是计划最大的绊脚石。但他根基太深，动他，代价太大。”丹威将军身体微微前倾，“所以，有些人希望，能由‘地方势力’自发地完成一些……新陈代谢。”
沈放捻着佛珠的手指停顿了一瞬。他听懂了。这不是请求，更不是命令，而是一个来自更高层面的、冷酷的试探。有人希望他沈放去做那把刀，替未来扫平道路，却又不想承担用刀的风险和代价。
沈放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将军所言极是。奈温不除，边境永无宁日，我班隆也深受其扰。于公于私，我都希望看到他覆灭。但正因他根基太深，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担心的是，一旦动了他，他手下的亡命之徒群龙无首，会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流窜作案，甚至投靠其他更极端的势力。到时，整个边境治安失控，恐怕……会更难看，反而坏了将军您的大事。”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依我浅见，与其快刀斩乱麻，不如钝刀子割肉。我们可以配合军方，逐步收紧他的运输通道，抬高他的成本，离间他的盟友。同时，请将军支持我们加快替代种植，让他的农户和手下看到更好的活路。届时，他众叛亲离，不攻自破。这样得来的稳定，才是真正的稳定。”
丹威将军目光闪动，沉吟良久：“沈先生深谋远虑。就按你说的办。”
送走丹威将军后，南星意从屏风后走出，脸上带着忧色。
沈放知道她听到了全部，平静地开口：“看到了吗？这就是政治。他们需要我们，却又忌惮我们；想利用我们，又怕被我们反噬。”
“他信了吗？”她轻声问。
“信不信不重要。”沈放淡淡道，“重要的是，他暂时找不到更好的棋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岩吞像幽灵般出现在书房，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奈温势力内部发生了剧烈的权力更迭。奈温那位以凶残狂妄著称的侄子，在内部火并中杀掉了几个保守派叔父，正式上位。而他上位后的第一个命令，就是不再区分目标，将所有意图推动“替代种植”和“经济发展”的人，都列为必须清除的敌人。
更棘手的是，这个疯狂的继任者，似乎与一股陌生的、来自暹罗（泰国）北部的神秘势力搭上了线。对方行事风格专业而诡秘，不像传统的毒枭或武装，反而更像……受过特殊训练的雇佣兵。
“查清楚。”沈放下令，眉头微微蹙起，“我要知道，藏在奈温背后的，到底是什么人。”
这一次，连他也感到一丝不同寻常。金三角的棋盘上，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投入了一颗陌生的棋子。局势正在滑向一个连他都无法完全预测的方向。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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