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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愿神垂怜

班隆的雨季如期而至,雨水充沛,万物疯长,连空气里都饱含着一种孕育生命的、黏稠而温热的气息。

南星意近来总觉得异常疲惫。往日里,沈放起身不久她也会跟着醒来,她喜欢清晨伴着沈放在庭院散步。可最近,清晨的鸟鸣再也唤不醒她沉沉的睡眠,日上三竿,她仍觉得眼皮沉重,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午后原本是她看书或帮着沈放整理文书的时间,如今却常常歪在榻上,不知不觉就又睡了过去。

起初,她只当时节交替,有些乏倦,并未在意。直到这天午后,她无意间掐指算日子,心头猛地一跳——她的月信,似乎迟了许久未至。

“迟了……快两个月了?”她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得坐直了身子。之前她只沉浸在初婚的甜蜜里,竟完全忽略了身体最明显的变化。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平坦如常,也没有传闻中恶心呕吐的害喜症状。

“许是近来天气多变,有些不调吧?”她试图安慰自己,可心底那份莫名的悸动与隐约的猜想,却像藤蔓般悄然滋生,让她坐立难安。

这时,阿婶端着炖品进来,一眼便瞧见她倚在窗边,眉宇间锁着一丝不安。阿婶是过来人,放下托盘,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你这两日……身子可有哪里不一样?我瞧着,你光是贪睡,这月信……是不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被阿婶一语说中心事,南星意脸颊微热,她垂下眼睫,轻轻点了点头。

阿婶脸上瞬间闪过又惊又喜的神色,但她立刻压低了声音,凑近道:“我的小姐哟,这怕是……怕是有喜了的征兆啊!有些人怀相好,就是只贪睡,不害口的!”

“有…有了?”南星意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一只手不由自主地轻轻覆上小腹,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住,又缓缓松开,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慌与巨大喜悦的暖流。她和沈放的孩子?

阿婶忙不迭地点头:“十有**!得赶紧请医生来看看,确认一下才稳妥!”

消息自然第一时间传到了沈放耳中。他当时正在书房与几位负责北部伐木场的管事议事。近年来,优质木材利润丰厚,却也引来各方觊觎,管理颇为劳神。阿杰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沈放捻着佛珠的手指蓦地停住,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平静地结束了会谈,但起身时,细心如阿杰,发现先生的动作似乎比平时略显急促。

医生很快被请来,确诊了南星意已怀孕近两月,胎象平稳。送走医生,房间里只剩下南星意和沈放。南星意倚在床头,沈放走近,在床边坐下。他的目光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眼神太过复杂,从最初的震撼,到意识到生命存在时的惊喜,最终,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与温柔。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俯下身,将侧脸轻轻贴在了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他闭着眼,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在聆听一个来自宇宙深处的、唯有他才能感知的秘密。这个掌控着边境线无数人生死的男人,此刻的姿态却充满了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与小心翼翼。南星意的手轻轻落在他浓密的黑白发丝上。

良久,他才抬起头,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好。很好。” 他只说了这两个词,但南星意从他微微颤抖的指间,感受到了那惊涛骇浪般的激动。这个年届五十、本以为此生与子嗣无缘的男人,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血脉。这个孩子,是意外的惊喜,更是上天对他半生孤寂坎坷最大的垂怜与恩赐。

无需多言,阿婶已开始张罗着将南星意的日常用品,搬回了紧邻沈放卧室的房间。她一边细致地归置物品一边提醒:“先生,小姐,这前三个月最是要紧,要分房静养,可不能同房,对胎儿不好……” 南星意脸颊绯红,沈放虽未说话,但默许了阿婶的安排。于是,夜里,他们不再同榻而眠。

但每个夜晚,无论多晚,沈放处理完事务,都会先来到南星意的房间。有时她还没睡,靠在床头看书,他会坐在床边,大手轻轻覆在她的小腹上,两人说些闲话,或者只是静静地坐着。有时她已经睡了,他便放轻脚步,只在床边坐上片刻,借着廊下透进的微光,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目光柔软得能滴出水来。他会极轻地帮她掖好被角,然后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或许是年轻,或许是这个孩子格外体贴,南星意的孕期几乎没有带来任何不适。她非但不呕吐,胃口反而出奇的好,对各种食物都充满了兴趣。沈放便吩咐厨房,变着花样给她准备各种营养可口的餐点,既有当地新鲜的山珍河鲜,也特意请了厨师,做些她幼时记忆里的家乡菜。看着她吃得满足,他眉宇间常年萦绕的冷峻,也悄然融化了许多。

另一个显著的变化是,沈放在佛堂停留的时间明显变长了。以往,他每日清晨雷打不动地去打坐片刻,如今,傍晚时分也常能看到他独自在佛堂的身影。他闭目凝神,静坐的身影依旧沉稳,那虔诚合十的双手,或许第一次掺杂了极为私人的、对未出世孩子的祈愿。

这一日,沈放带回了一台崭新的徕卡相机,“喜欢什么,就拍下来。”他对南星意说,“以后给孩子看。” 南星意欣喜地接过,她明白,沈放是想用这种方式,记录下这段特殊而珍贵的时光,也为他无法时刻陪伴的遗憾,留下一些看得见的痕迹。南星意很快爱上了这个新玩意儿。她开始用相机拍摄庭院里的花草,天空的流云,阿婶忙碌的身影,以及……偶尔被她捕捉到的、沈放看向她时,那来不及收回的、充满温情的目光。

更多的时候,她会对着镜头,轻声细语地对腹中的孩子说话。

“宝宝,今天下雨了,阿爸一早就去佛堂了,他肯定又在为你祈福……” “你看,这是阿婶给你做的小衣服,是不是很可爱?” 有时,她会把略显局促的沈放也拉进镜头。“你快看,阿爸不好意思了……”画面里,沈放起初总是绷着脸,但在南星意温柔的笑语和坚持下,那紧绷的嘴角最终会化开一丝无可奈何却纵容的暖意。他甚至也学会了操作,偶尔会在她不注意时,录下她专心插花、或是在阳光下小憩的侧影。那些动态的影像,比照片更鲜活地留存下了这段被小心翼翼守护的时光。

然而,班隆的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就在南星意沉浸在孕育新生命的喜悦中时,外界的压力正悄然逼近。

颂巴的势力在代言人帕蓬的运作下,如同藤蔓般疯狂扩张,几乎垄断了金三角地区所有像样的赌场生意,形成了庞大的“赌业帝国”。颂巴本人手握重兵,是当地最强悍的地方武装头目之一,作风霸道,贪得无厌。沈放深知其势大,得罪不起,当初在帕蓬威胁南星意安全时,选择暂时隐忍,只清算了直接动手的马仔,并接下了替颂巴管理两个点赌场股份的“合作”。

但这“合作”实则是烫手山芋。颂巴那边派来“协助”管理的人趾高气扬,时常制造麻烦,账目也常常不清不楚,利润被层层盘剥,到了沈放这里已所剩无几。沈放心知肚明,颂巴的野心绝不止于赌场,下一步,必然要染指利润同样丰厚的运输线和伐木业。他必须在此之前,想出应对之策,否则将处处受制,甚至被逐步蚕食。

恰在此时,矿区传来一个棘手的消息。缅甸军政府矿业部的一位实权官员突然到访矿区,并非例行检查,而是提出一项“建议”——希望沈放的矿区能“接纳”一批价格高出市价三成的采矿设备,并暗示否则后续的采矿权延期许可“可能会遇到不必要的程序麻烦”。

这看似是索贿,实则凶险。若答应,不仅是经济损失,更等于将矿区的设备命脉和未来的把柄交到他人手中;若不答应,则直接得罪实权人物,采矿权延期受阻,整个矿区的运营将面临停滞,损失更是不可估量。矿区经理不敢决断,急报班隆。

吴瑞明主动请缨处理此事。他没有直接拒绝那位官员,也没有应承下来。他先是设法摸清了这位官员的背景,发现此人虽有权,但因其家族的生意正急于寻求与中国西南地区的贸易渠道,却苦于没有门路。吴瑞明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

他精心安排了一次会面,态度谦逊而诚恳。他并未就设备一事直接讨价还价,而是向对方描绘了一幅更广阔的图景:以沈放在中缅边境的商贸网络和影响力,完全可以为其家族生意进入中国市场提供比这批设备利润长远得多的便利与合作机会。他甚至提出了几条初步的、看似可行的物流与清关建议。同时,他亦委婉但清晰地暗示,矿区运营若因设备问题受阻,最终影响的也是双方未来合作的基础。

一番交锋,吴瑞明巧妙地化被动为主动,将一场**裸的勒索,扭转成了一个各取所需的潜在合作起点。最终,对方不仅收回了强制推销设备的要求,还对吴瑞明表示了欣赏,采矿权延期之事也顺利推进。吴瑞明此举,不仅为矿区避免了损失和长远隐患,更意外地为沈放打通了一条与军政府部分实权人物建立非正式联系的隐秘渠道,其价值远超事件本身。

此事办得极漂亮,展现了吴瑞明对人性的洞察、对利益的精准权衡以及在高压力谈判下的冷静与智慧。矿区经理汇报时,词句中满是钦佩。

沈放听完汇报,沉思良久。他需要一把足够聪明、能处理复杂局面的刀,去应对颂巴和帕蓬带来的越来越大的压力。

次日,吴瑞明被召到寨子书房。沈放看着眼前这个越发沉稳干练的年轻人,直接问道:“瑞明,有没有想过,来班隆做事?”

吴瑞明心脏猛地一跳。来班隆,意味着更接近权力的核心,也意味着更大的机遇与风险。他压下心中的激动,恭敬而清晰地回答:“想。听从先生安排。”

“好。”沈放点点头,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颂巴那边赌场的生意,一直不太平。以后,由你负责对接帕蓬的人,处理日常的麻烦,把账目理清楚。”

吴瑞明瞬间明白了这个任命的含义。那是个火山口,一边是贪婪霸道的颂巴势力,一边是必须维护的己方利益,中间是各方势力鱼龙混杂的泥潭。这是沈放对他的考验,一场极为严峻的考验。但他没有丝毫犹豫,躬身应道:“是,先生。我会尽力。”

就这样,吴瑞明离开了相对单纯的矿区,踏入了班隆这个更广阔也更复杂的权力场,直接面对最凶险的对手。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接下这个烫手山芋的同时,也意味着他与南星意的地理距离被拉近了,未来的交集,注定会更加频繁。

沈放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吴瑞明离去的背影,目光深邃。他将一颗危险的棋子,放在了另一片危险的棋盘上。这既是对吴瑞明能力的终极试炼,也隐含着更深层次的布局。沈放以一己之力,将一切明枪暗箭与阴谋算计都挡在了门外,绝对不许任何纷扰,惊扰到南星意和她腹中孩子的安宁。愿神垂怜,让这份宁静,能持续得更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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