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隆的日子,仿佛浸在蜜里,又悬于刃上。蜜是南星意与沈放之间那不足为外人道的缱绻温情,刃则是这片土地上空永远密布的、无形的危险与算计。南星意不再只是被精心呵护的“小菩萨”,她开始真正尝试理解并走入沈放的世界,那个由权力、利益、危险和微妙平衡构成的复杂宇宙。
主宅二楼的书房成了她新的课堂。沈放处理事务时,她大多安静地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翻阅书籍,或只是听着。他不避讳她,有时甚至会停下笔,向她解释某条运输路线的关窍,某个矿坑的产量波动,或是与某方势力代表的渊源。他的声音平稳低沉,将那些可能牵扯生死利益的博弈说得如同棋盘上的落子,但南星意能感受到其下暗藏的惊涛骇浪。
她也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这座寨子,以及在其中生活、工作的人们。她注意到阿杰越发沉稳干练,肩上的担子显然更重了,沈放将更多重要的事务交由他处理。寨子里的一切,似乎都在一种稳定而高效的节奏下运行,直到新的变数悄然出现。
这日午后,阳光炽烈。阿杰引着一个年轻人穿过被晒得有些发白的庭院石板,来到书房外。 “先生,这是吴瑞明。矿上新来的协调员,李经理极力举荐,负责对接中方检验和报关。”阿杰侧身介绍,语气里带着公事公办的认可,“瑞明,这位是沈先生。”
南星意闻声抬眼。来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身量挺拔,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牛仔蓝长裤,浆洗得有些发硬却异常整洁。他的肤色是常在外奔波的人特有的微深,鼻梁上架着一副简单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清亮、沉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审慎与洞察。他站姿放松,却自然有种内敛的韧劲,不像普通文员,倒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刀。
“沈先生。”吴瑞明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却不显卑微,普通话清晰,带着沉稳的云南口音,“这是这批货的质检报告和清关预审文件,李经理嘱我务必亲自送来,请您过目。”他双手递上文件,动作干脆利落。
沈放接过文件,并未立刻翻看,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两三秒。那目光沉静如山岳,带着无形的压力。吴瑞明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呼吸平稳,眼神坦然迎接着审视,没有丝毫闪躲或慌乱。
“上次查验科临时增加抽检,是你处理的?”沈放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是,先生。”吴瑞明回答,语速不疾不徐,“查验科的负责人是昭通同乡,我去沟通了一下。了解到是上级部门的临时抽检指令,并非针对我们矿。评估后认为按正常程序配合即可,既符合规定,也不耽误货期。” “他们没为难?”沈放翻着文件,像是随口一问。 “流程内的事,按章办事就好。”吴瑞明答得平和,却透着一股底气,“对方按规章办事,我们配合,彼此都轻松。主动额外表示,反而容易节外生枝,也看低了对方。”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体现了能力,也严守了分寸,更暗示了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
沈放合上文件,递给阿杰:“嗯,思路清晰,处理得妥当。”这才对吴瑞明道:“以后这方面的事,就交给你多上心。遇到棘手的情况,可以直接向阿杰汇报。” “是,谢谢先生信任。”吴瑞明再次躬身,姿态依旧谦逊,但眼神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被认可的光彩。
南星意在一旁静静观察。这个年轻人给她的感觉很不一般。他外表斯文,言语谨慎,但内里似乎蕴藏着一种冷静的力量和清晰的判断力。沈放那句“思路清晰”是极高的评价,而允许他遇事直接向阿杰汇报,更是一种初步的信任信号。
吴瑞明退下后,沈放沉吟片刻,对阿杰说:“是块好材料。不只是细心,有胆识,懂分寸。矿上和内地对接这一摊事,盘根错节,让他跟着多历练,压点担子。” “明白,先生。李经理也夸他脑子活,关键时刻稳得住。”阿杰点头应道,他对有真本事的人向来尊重。
自那以后,吴瑞明来往寨子的频率增高。他办事极其高效,汇报工作条理分明,绝无赘言。他很快熟悉了寨子里的某些无形规则,举止规矩,眼神从不乱瞟,但那份敏锐的观察力却无法完全隐藏。他偶尔在廊下等候时,会不着痕迹地观察庭院中往来的各色人等,哪些人步履匆匆却目光低垂,哪些人缓步从容且能与护卫点头致意;留意不同客人到访时,护卫们站位细微的调整与空气中不易察觉的张力变化;甚至是阿婶吩咐下人做事时,语气中那套严密的、基于亲疏与地位的层次。那双沉静的眼眸后,仿佛时刻都在分析和解读着这个独特小社会内部无形的秩序与运行密码。
除了观察秩序,吴瑞明的目光也时常会被那个被称为“小菩萨”的身影所牵动。
那是一个午后,他刚向阿杰汇报完矿上的事务,穿过庭院时,看见南星意正带着阿薇,将一些米粮和药品分发给寨子外前来求助的贫苦山民。她穿着一套素雅的特敏,蹲在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面前,温柔地将一块糖果放在孩子脏兮兮的手心里,眉眼弯弯,笑容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
那一刻,阳光恰好洒在她周身,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吴瑞明脚步微顿,隔着一段距离静静看着。
他见过太多苦难,也见过太多伪善。在金三角这片被上帝遗忘的土地上,施舍往往伴随着算计,慈悲常常沦为表演。但南星意的眼神不一样,那里面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悲悯,一种不参杂质的纯粹。这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刺目的触动。
他没有上前,只是默默地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心底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被这无意间窥见的光亮,轻轻叩动了一下。
有时偶尔遇到南星意,他会停下脚步,恭敬地称一声“南小姐”。南星意有时会问他一些关于内地市场或政策的问题,他会言简意赅地回答,观点清晰,偶尔还能提供一些来自基层的真实信息,视角独特,让南星意颇受启发。他的态度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但那双沉静的眼睛在与她交谈时,会格外专注。
有一次,南星意正在廊下翻阅一本关于中国的扶贫模式的书籍,遇到几个问题,恰逢吴瑞明送文件过来。她便自然地叫住他询问。吴瑞明停下脚步,站在几步开外,清晰而耐心地做了解释,并延伸了一些实际情况。南星意听得专注,不时点头。
沈放从书房出来,恰好看到这一幕。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两人交谈的侧影,南星意微微仰着头,眼神明亮;吴瑞明微微倾身,态度恭敬却言辞流畅,显得成竹在胸。
沈放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南星意专注而明亮的脸上,随即又扫过吴瑞明,那个年轻人看起来确实能干、可靠。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水底暗流般在他心底最深处悄然涌动了一瞬。那并非清晰的不悦或嫉妒,而是一种更微妙、更难以捕捉的…晦暗情绪。仿佛看到一只一直精心呵护、习惯了她全然依赖的珍贵雀鸟,忽然对另一片天空产生了好奇,并且发现窗外恰好有另一只鸟飞过。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快到他本人或许都未曾真正捕捉和厘清。他只是如常地走了过去。
南星意看到他,立刻露出笑容:“先生。” 吴瑞明也立刻收声,恭敬地行礼:“沈先生。” “在聊什么?”沈放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 “问瑞明一些中国扶贫方面的事情,他懂得真多。”南星意自然地回答。 “嗯。”沈放应了一声,目光从吴瑞明身上掠过,并未多做停留,“阿杰在找你。” “是,我这就过去。”吴瑞明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中那丝难以言喻的微妙变化,立刻躬身告退。
南星意并未察觉任何异常,依旧沉浸在获取新知识的愉悦中。沈放看着她发光的脸庞,原本那丝晦暗不明的情绪似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欣赏与…更深沉的占有。他的星意,本该如此聪慧,如此耀眼。而他,会是那个唯一能让她尽情绽放的天地。
与此同时,寨子内部却因另一件事蒙上了阴影。
阿杰的妹妹阿薇,在寨子里帮忙。她性格温顺,南星意待她亲厚。但近来,阿薇变得神思恍惚,时而羞涩,时而忧惧。阿杰察觉异常,严厉追问下才知,她与一个叫埃貌的年轻人暗中交往,甚至已珠胎暗结。
埃貌在镇上做些转手生意,有点小聪明,能说会道,心思活络,一门心思想攀附班隆这棵大树。他对阿薇极尽讨好之能事,用甜言蜜语和空头承诺将她哄得深信不疑。
阿杰调查后强烈反对,认为埃貌心术不正,接近阿薇动机不纯。但阿薇深陷情网,又以腹中孩子相挟。她甚至哭求南星意帮忙说情。南星意看她可怜,向沈放提了一句。
沈放听后,只淡淡道:“阿杰看人,鲜有走眼。捷径走惯了的人,心是不定的,靠不住。”便不再过问。
最终,阿杰在运输公司给埃貌安排了一份工作,负责核对运输单据和登记往来货物。这份差事虽与寨子的生意相关,却处在最外围,与埃貌想象中的进入核心相去甚远。每日与枯燥的数字单据打交道,让他倍感失落,远不是他想要的机会。
婚后的阿薇,并未等来期望的幸福。埃貌心态的急剧失衡,将满腔怨愤都倾泻在阿薇身上。抱怨逐渐升级为辱骂,继而演变成推搡和动手。
阿薇身上开始时常出现莫名的淤青,回寨子时也总是眼神闪躲,强颜欢笑。南星意敏锐地察觉不对,几次温和询问,阿薇都只摇头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碰的。一次,南星意刻意留下阿薇过夜,沐浴时亲眼看到她背上大片的青紫,顿时又惊又怒。
南星意沉声道:“是埃貌,对不对?”阿薇再也无法隐瞒,崩溃地点头,却死死拉住南星意的手哀求:“小姐,别告诉我哥!求您了…他说了,我要是敢说出去,他就…他就彻底毁了,也要拉我们一起…”
南星意心中怒火翻腾,但看着阿薇恐惧绝望的模样,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深知阿杰的暴烈性子,若知道实情,极可能当场酿出人命,反而让阿薇陷入更痛苦的境地。她也没有动用自己的名头直接去警告埃貌——那只会打草惊蛇,可能让埃貌变本加厉地私下折磨阿薇。
她思虑再三,选择了一种更迂回却可能更有效的方式。她寻了个机会,状似无意地对沈放提起:“阿薇近来状态很不好,身上总带伤,问她只说是摔的。我看埃貌不像个能体贴人的,阿杰为他这妹夫的事,怕是也没少操心烦神。”
她的话点到即止,并未直接指控,暗示了此事可能对阿杰产生的负面影响。她相信,以沈放的洞察力和对下属的护短,只要他稍加留意,埃貌的所作所为就绝无可能继续瞒天过海。
然而,沈放的干预尚未显效,悲剧已猝然降临。埃貌在一次酩酊大醉后,因琐事再次对怀孕六个月的阿薇拳脚相向,下手狠戾无情。阿薇在挣扎躲避中重重摔倒在石阶上……孩子,最终没能保住。
阿杰在外接到消息,连夜疯赶回班隆。他甚至没有先去医院,而是带人直扑埃貌在镇上的住处,却只扑了个空,埃貌早已闻风丧胆,仓皇逃窜,不知所踪。
手下人看向双眼赤红、戾气骇人的阿杰,等待指令。阿杰胸口剧烈起伏,咬牙吐出一个字:“追!” 哪怕翻个底朝天,他也要把那个杂碎揪出来。
就在这时,沈放的人到了。来人是沈放的影子心腹岩吞(他是沈放崛起时期就跟随的旧部,资历深厚、绝对冷静、低调却令人不寒而栗,专门负责处理最黑暗隐秘的事务),此人并未多言,只平静传达了一句:“先生吩咐,让杰哥先去看着阿薇。其他的事,先生自有安排。”
这句话像一道缰绳,瞬间勒住了阿杰几乎失控的杀意。他猛地清醒过来,是的,妹妹还不知怎样。他狠狠闭了闭眼,压下翻腾的血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知道了。” 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向医院。
在医院里,阿薇刚从昏迷中醒来,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剧痛几乎将她摧毁。她看到冲进来的哥哥,泪水瞬间决堤。当阿杰压抑着滔天怒火,嘶哑地问她“那混蛋往哪儿跑了”时,阿薇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她死死抓住阿杰的手,哭得浑身颤抖,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后怕。“哥…别…别去找他…算了…让他走吧…我求你…别再出事了…” 她亲眼见过埃貌狰狞的面目,也深知哥哥的暴烈性子,她害怕哥哥为此手上沾血,惹上更大的麻烦,甚至招来沈放的不快。流产的巨大悲痛和长期的精神压迫,已经彻底磨掉了她任何报复的念头,只剩下疲惫、恐惧和一种扭曲的、只想彻底逃离与此人有关一切的渴望。
几乎同时,沈放的指令已经通过另一条线清晰下达。内容很简单,只有对岩吞的一句: “找到人。处理干净。”
没有愤怒,没有多余的字眼,就像吩咐处理掉一件碍眼的垃圾。这不是为了给阿薇报仇,而是因为埃貌的存在已经破坏了规矩,成了一个需要被抹去的不稳定因素。
接下来的几天,关于埃貌的零星消息隐约传来:有人在边境线附近见过他,像丧家之犬;再后来,便彻底没了声息。没有人再多问一句,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身体和心灵遭受重创的阿薇被接回寨子调养。南星意让她住在自己之前的小楼,亲自照料,耐心开导。阿杰面对妹妹,心痛又自责,兄妹间弥漫着无言的沉重。
康复后的阿薇,如同凋零的花。她拒绝了回家的提议,只是跪在南星意面前,泪流满面地恳求留下,愿终身伺候,以报恩情。南星意心中酸楚,扶起她,最终留下了她。阿薇成了南星意身边最忠心的侍女,几乎将全部生命意义都寄托在了南星意身上。
班隆的日与夜,依旧在权力、温情与残酷的交织中流逝。阿薇的悲剧以埃貌的彻底消失告终,她如同受伤的藤蔓,紧紧依附在南星意身边,将全部心力投入侍奉,以此寻求庇护与救赎。
而吴瑞明,则凭借其日益显现的才干和沉稳可靠的性格,逐渐在矿务与内地对接的这一摊事务中站稳了脚跟,处理的事情越发重要,接触的层面也悄然深入。他来寨子汇报的频率增高,与南星意的交集自然也多了起来。两人同为中国人的身份,以及南星意对了解外部信息的渴望,使得他们偶尔就一些经济政策或内地见闻,能进行比其他人都更为顺畅和深入的短暂交流。
南星意沉浸在与沈放日益深厚的羁绊和自己逐渐增长的力量感中,并未察觉她与吴瑞明频繁且自然的接触,已在吴瑞明心里投下了不同于常人的影子。那或许是一种基于文化亲近感的欣赏,或许是对她所处位置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又或许只是野心在接触到权力核心时自然的升温——种种微妙情绪混杂发酵,连吴瑞明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
而沈放,则一如既往地掌控着全局。他清晰地看到吴瑞明能力的边界与价值,也默许甚至引导着这种对南星意有益的交流。只是,当他目光掠过那两个年轻身影流畅地谈论着某个只有他们才熟知的内地风物或政策细节时,两人之间那种自然而生的、基于共同文化土壤和成长印记的默契,会让他停留一瞬。那种默契,并非他所能给予,也超乎了他惯常掌控的范畴。
一切都在看似平稳的轨道上行进,却已有难以察觉的暗流,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悄然涌动,向着未知的变数缓缓漫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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