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雀长得不像她。
有一秒钟骆野心猿意马地走了神，在庆幸，庆幸游雀长得不像ICU里面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有一对凤眼吊梢眉，千禧年代时受某部电视剧影响，女性们追捧万人迷妆，流行在眼睑下纹细细一道黑眼线，自眼尾处弯挑，勾勒出风情万种的假象。
骆野对女人的初印象，就是狭长描黑的眼眶与殷红的嘴唇，像专吃童男童女的妖物，绝非一般善类。
骆野没见过游雀口中半真半假的“师父”，但在一秒钟的走神间，他心里笃定游雀更像养母一点……游雀是一张玉面桃花脸，狐狸眼不是纹出来的，狡黠而非狡诈，山林滋养的灵动更是人工无法捏造。
也许南京真有一处未曾被开凿的山水，里面的人不知岁月，长久住着一户姓荆的人家，仍把南京称作金陵。骆野荒唐地想。
荆什么？
骆野无端产生兴趣，想知道游雀的本名。
骆野给游雀发去一张ICU门外的照片，像是某种孩子气的得意，宣誓自己亲眼看到仇人下场，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游雀没回。
骆野蹙眉，等了片刻，打开了手机上的一个软件。
这是他第一次打开这个软件，手机跳出横屏的监控画面，彩色4K的有声画面如同清晰的电影映入眼帘，连游雀指尖丝丝缕缕的烟雾都尽收眼底。
这是保险公司奉命安装在游雀车内的监控，骆野没有心理负担，金主监控不老实的下属的动态天经地义。
他见游雀瞥了一眼手机，打开了他发去的照片，随后无趣地丢开一旁。
游雀坐在车里，一根接一根抽了三支烟，仰着脖子吞云吐雾，表情是陶醉的，仿佛沉浸在某种瘾中无法自拔。
抽完烟后，游雀驱车开出了枫玲国际，车内放摇滚乐，朴树的《forever young》。
对事不对人来讲，游雀有一副好嗓音，山鹊似的婉转，在专做听觉生意的骆氏耳朵里也不落俗。但他此刻唱歌跑调，跟着原唱还能跑出十万八千里，骆野无语地掐了眉心。
“所有曾疯狂过的都挂了……”
“所有牛逼过的都颓了……”
“所有不知天高敌后的，全都变沉默了……”
骆野有点想直接联通监控语音，告诉游雀他唱得非常难听。
“有时你怕，不知道未来在哪……”
“这世界越来越疯狂，早晚把我们都埋葬！”游雀突然大声。
似乎是想凹个怒音出来，但他没有任何演唱技巧，凹成了乌鸦惨叫。
骆野：“……”
“just那么年少！还那么骄傲！”
“两眼带刀，不肯求饶……”
“即使越来越少，即使全部都输掉，也要……”倏然的哽咽，“没心没肺的笑！”
骆野面无表情摘掉了耳机。
“我向你招手，让你看到，我混帐到老！”
刷的一声，车内剧烈摇晃，有人唱歌给自己唱出了路怒症，老头乐超速压弯，把一辆迈巴赫狠狠甩到了身后。
骆野终于忍无可忍，拨了语音通话过去。
游雀接的很快，后视镜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他露出一个再豁达不能的笑，连牙齿都露了出来。如果不是眼眶有氤氲，骆野就要被嘻嘻哈哈的声调骗过去了。
游雀笑着问：“干嘛，一天打三次电话，这么想我呀？”
他的声音与监控收音形成了双声道的波轨，一前一后传过来，在骆野耳朵里造成很吵的啸叫。
骆野忍了一下，问：“你在哪？”
游雀的口吻无比坦诚：“我在家啊，是不是很听话。”
听话个屁。
骆野不想给台阶，硬邦邦说：“打开视频。”
游雀一愣：“……我洗澡呢，你要看啊？”
“游雀。”
“昂昂，开，开视频。”随后游雀真的点开了视频，屏幕中填满了他的脸，丝毫不见他心虚，狐狸眼弯弯的看骆野，越凑越近。
骆野：“别靠太近。”
游雀不肯，依旧用整张脸霸占屏幕，没露出一丝车内环境。
他很懂自己哪个角度好看，略微歪着头，卷发的波涛将俊俏的脸埋了小半进去，像西湖边的广袖琵琶女，半遮半掩欲说还休。
骆野沉默了一会儿，别开眼。
游雀问：“找我有事啊？”
“没事。”没事但不挂。
游雀大概是将车靠停了路边，他双手离开方向盘，端起手机，营造出躺在家中沙发的慵懒假象。
他对骆野眉眼弯弯：“那个讨厌的人，死了么。”
终于还是问了吧。
骆野淡道：“快了。”
游雀又猜：“病？还是祸？”
还是在乎，装什么。
骆野说：“车祸。”
明明可以就此结束话题了，骆野偏偏模棱两可又补充：“人为的。和她想对我制造的那场一模一样。”
骆野意味深长地觑看游雀，好似挑衅。
游雀怔了怔：“你干的？”
骆野不答反问：“如果是我，你要报仇？”
游雀目不转睛打量骆野的微表情，似乎在分辨一个真假，旋即笑了：“那我得谢谢你呀，为民除害大善人哉。”
“不是我。”骆野才答。颇遗憾的语气：“可惜了。”
游雀从骆野充满遗憾的眼睛里看到的，绝不是遗憾生命可贵，而是车祸不够痛苦，太便宜贱人了。
他抿抿嘴，没说话。
骆野坏心的追问：“怎么不说话。”
游雀的嘴唇被抿的湿润泛红，突然似乎有鼻音，闷声乱扯：“怕天打雷劈，决定积点口德。”
骆野还想继续耀武扬威，刚张了嘴，游雀打断了：“骆野，你出差要几天？”
骆野看着他：“五天。”
游雀闭了闭眼，手机不小心晃了一下，露出了车内装饰。他忙遮住了，骆野一脸复杂，当没看见，等着他下文。
游雀声音忽然很轻，求人似的，也不知道心怀什么鬼胎：“能不能早点回来？”
“干什么。”
“……”游雀没说话，将手机架回了导航支架，坦坦荡荡露出了他所在的环境。他说：“我说谎了，我不在家。”
对于主动承认，骆野有些意外，心情不算坏地挑了眉。
游雀隔着六百公里与骆野对视一番，骆野等着听狡辩。
但见对方脸上无羞无臊，缓缓开口：“我本打算去SPZ玩一会儿的，这个时间，小蛇也会在。”
骆野目色一凛。
“除了做/爱，我不知道现在应该干什么。”游雀用很正经的脸色说出下流的话，“我总得干点擅长的事吧。”
骆野咬咬牙，阴沉道：“你可以画画。”
游雀抬眸，古怪地瞥一眼，像不认识骆野。
他倏地失笑，笑意漫不经心带出了几分苦恼，是他在人前为数不多的表情：“骆野，你真的知道骆荒是怎么死的吗。”
骆野脸色骤然黑了下去：“盛惊浪的话你也信？”
呀。
原来他一直知道游雀和盛惊浪私下有联系，游雀惊讶一瞬——旋即玲珑心思，便已明白了为什么每次骆野都能精准找到他了。
他“哈”了一声，眉梢捎带嘲弄。
但他好像不太在意这个，几秒钟后，不予计较的无奈：“欺负活在纸媒时代的电子白痴吧你们就。”
骆野缄默的看着游雀，片刻，拉回了重点：“骆荒是自杀的。”
游雀不可置否点点头：“嗯，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吗？”
骆野好像知道游雀要说什么了……他几乎是本能的脱口而出：“游雀，给你的剧本里没有这一部分，不要擅自发挥。”
“你可抬举我了。”游雀递上古怪的目光，吐舌道：“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想死，我活得好好的干嘛学他？”
“那你……”
“我只是在想，骆荒他擅长导演吗？盛惊浪说他是个百年难遇的天才。可他都踏不出一条康庄大道，我画什么画，是我能控制的吗？”
游雀给自己说笑了，笑得有些诡异，骆野不喜欢这个表情。
“睡什么人，才是我能控制的。”游雀一哂，眨眨眼：“不然生我这张脸干嘛？”
说完他的脸又凑近了，眼波几乎要跳出屏幕，把六百公里外的生物抓来骚扰一番。恃靓行凶的惯犯太会找角度，什么烟花网，什么风月魔，他太知道了。
一双含情目对谁都泛滥，实看是无情的，他只是比女儿国国王还知道怎么破僧戒，好洋洋得意壁上观。
何等肤浅，腹内空无一物，只会在皮囊上找优越感，骆野打从心底是瞧不起这类人的。
骆野恶狠狠瞪他：“回家。”
“不用你说。”游雀将车调了个头，嘟囔：“本来就打算回家，不然跟你坦白什么。勾手就能来的，没意思。”
骆野被这双剪水瞳惹得非常不悦：“那刚才就没必要聒噪，多此一举。”
游雀收了神通，目视前方路，不再看骆野。
嘴振振有词：“职场最忌埋头苦干，我干嘛不说？我就要让你看见，我乖死了，我为你放弃了一整片花园。我现在很想做/爱，最多坚持一天，你明天不回来，那我明天还是会出去找别人，总能找到有意思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敢。”
“去他妈的枪花，我不要了。”
骆野眉心忽动。
“游雀，你现在不冷静。”
“……妈的。”游雀低骂一句，突然毫无征兆的破防了：“你冷静，骆荒死了四年了你冷静了吗？你现在给我冷静一下打个样！”
“可你恨她，有必要么。”冷心冷肺的人说风凉话。
游雀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他只是露出混账本色，无差别攻击所有人：“你不也恨骆荒吗，你有必要吗！”
“游雀，停车。”
不响。
“你现在不适合开车，停下！”骆野觉得游雀简直有病，莫名其妙疯疯癫癫。
又一辆高速行驶的车子被他飞越，蒲城的夜漆黑浓稠，只有惨淡的冷月光。
遥远的引路灯偶尔闪，映出游雀过分妖冶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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